趙棣進了殿和官家及衆人見了禮, 笑問:“爹爹這裡可有什麼好事?臣遠遠就聽見笑聲了。”
崇王笑道:“還真是個大好事, 大哥你可不能讓五郎也來沾光!臣打賭輸給了六郎, 卻是蘇相出錢出人出力出地方, 這份人情臣欠大了, 再多來幾個白吃白喝的, 這兩年可都不好意思找蘇相討他的字!”他轉向蘇瞻正色問:“還是說, 和重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答應得這麼爽快?”
官家和蘇瞻都大笑起來。
“你放心, 就算你請五郎, 五郎也不能去。”官家笑道:“初十你們幾個都休沐,但恰好契丹來使,還來了位公主, 和五郎在契丹也認識。所以早定了他去都亭驛迎接。”
趙棣笑道:“爹爹放心, 臣一早就去。這次來的是皇長孫的妹妹越國公主,和三叔也相熟。”
蘇瞻拱手道:“陛下,兩年前契丹女真停戰,壽昌帝就有意和大趙聯姻通好。這次公主前來,臣以爲可選擇合適的宗親配之, 可使得大趙契丹之盟更加牢固。”
官家笑問崇王:“三弟,公主不會是追着你來的吧?”他和皇后這一年多也給崇王選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娘子, 奈何三弟卻以年紀和腿疾爲由一一推拒, 難不成他心中早有佳人?
崇王手中的宮扇落在地上, 官家大笑起來。
“大哥您太擡舉臣了。論年紀,臣已經可以做越國公主的爹爹。臣看她是對五郎念念不忘纔對。”崇王接過內侍撿起來的宮扇搖了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俊俏少年, 淑女好逑。五郎至今還沒吳王妃,仔細被公主捉了去。”
趙棣眼皮一跳,剛想答上兩句。崇王已笑道:“五郎莫慌,三叔同你開玩笑的,你對永嘉郡夫人情深意重,誰不知道。這位越國公主長得甚美,武藝卻也甚強,見識也廣。當年渤海軍獻上一張形狀極古怪的大弓,衆勇士雖能開弓,卻毫無準頭,就是這位耶律奧野公主特製了長箭相配,才讓臣和五郎在宴會上見識了此弓的威力。若是契丹軍中皆用此弓,天下唾手可得。”
蘇瞻垂下眼簾,高似的弓猶在,人已逝。
趙栩皺起眉頭,高似的事蘇瞻在查找,他也派人去查探過,雖然不相信高似就此死於亂兵之中,但那樣的弓,必然是弓在人在,又怎麼會落在契丹人手裡?
官家點頭道:“和重,我和三弟去你那裡小坐兩三個時辰,夜裡在長春殿設宴款待越國公主和契丹使者,你便和我們一起回宮就是。”
蘇瞻躬身領旨。
用過官家賜的素齋,衆人謝恩後一一告退。趙栩自請送崇王出宮回府,出了福寧殿,見天色昏暗,宮中已掌燈,不遠處飄來檀香味。一應隨從在殿外,不少人手上捧着提籃,是官家賜給他們幾個的御桃,還有新進上的櫻桃和金杏。
趙棣笑着問崇王:“三叔今日怎麼這麼早進宮?侄兒特地去了崇王府,想和三叔一起來,卻撲了個空。”
崇王笑道:“還不是因爲六郎一早就約了和我打賭的事?多謝五郎費心了,以後要來,早一天派人傳個話,三叔在家裡等你就是。”趙棣笑着點頭稱是,不免暗暗思量這位三叔話裡有沒有藏了針,有沒有怪自己不誠心的意思。
內侍躬身行禮退開後,趙栩朝趙棣拱手告辭,熟稔地扶上輪椅的靠背,推動起來:“三叔,你那《快雪時晴帖》虧得我才保住了,也該借給我看上三五天才是。”
崇王搖頭如撥浪鼓:“不成,你心眼兒太多,三五天後我拿回來的說不定就是你寫的了。這次我從打賭就給你套了進來,還自以爲佔了大便宜。不成!”
趙栩和趙淺予都忍俊不禁說道:“多謝三叔!多謝三叔!”
趙棣攏手停在路邊,看着他們三個被內侍女史宮女侍衛們簇擁遠去,皺起了眉嘆了口氣。崇王是被娘娘流放去契丹的,娘娘對自己好,崇王怎麼可能會親近自己呢。唉!偏偏爹爹自從崇王歸來後,不但待他極爲信任愛護,幾乎日日召他進宮作陪,還時常微服去崇王府兄弟夜話。對娘娘更加冷淡疏遠了。爹爹一定是把崇王身殘怪在了娘娘身上。趙棣又嘆了口氣,轉頭帶着人往皇城司去了。
***
夜裡,九娘到木樨院請安的時候,見十一郎還在陪着孟建瞎扯八扯,說些族學裡的事情。孫輩們是皇祐元年底出的孝,二房的四郎幾個錯過了禮部試,聽了老夫人的安排,不再回學裡進學,跟着長房的孟彥卿去了江南遊歷。孟府這幾個還留在族學進學的小郎君裡,倒以十一郎讀書讀得最好,也最受先生們的喜愛。
十一郎一看九娘來了,朝她擠了擠眼睛。九娘心中有數,請了安,便去東小院林姨娘屋裡等他。
林姨娘白天陪着程氏去相國寺上香聽經,因平時難得出門,高興得很,在相國寺買了許多零碎物件,見九娘來了,便拿出來給她看。九娘一看那金銀繡花垂腳襆頭,想到豎也長高,橫也長胖了的十一郎戴着這襆頭去族學,樂不可支,叮囑她千萬要讓十一郎戴一回。
不多時,十一郎進來行了禮,坐下喝了杯茶,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九娘。林姨娘趕緊請十一郎試戴新襆頭。十一郎看了看襆頭,笑眯眯地任由林姨娘折騰。
九娘瞪了十一郎一眼:“你倒貫會跑腿!過節也不消停。”
十一郎起身,正色朝西北皇城方向拜了三拜:“救命之恩當以腿相許。燕王殿下對彥樹關懷備至———”
九娘忙打斷他:“停停停!我都背得出你下面那長篇大論了。”
林姨娘瞪了九娘一眼:“九娘子你這就不對了。去年十一郎被九郎十郎騙去城外,要不是殿下,他哪裡回得來?!你們沒聽說曹御史家那個小郎君,八歲了,哎呀,被那庶出的哥哥騙出去推到河裡,沒了!就因爲那幾貫錢月錢——”
十一郎跟着打斷林姨娘:“停停停!姨娘,我都背得出你下面那些話了。我沒事,我好好的,我活着回來了。”
林姨娘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想起來還是怕!那兩個天殺的,說是同你開玩笑,也只有你們那個糊塗爹爹纔信!倒還怪殿下暴戾,打折了他們的腿——”林姨娘看着九娘無奈的眼神,眨眨眼,閉上了嘴,嘟囔了一聲:“就許他們做,還不許人說?”
九娘搖頭嘆嘆氣,拆開了信。她知道趙栩有不少屬下一直盯着孟家的動靜,內宅裡他的人也肯定不止惜蘭一個。她也問過他,可趙栩卻只說阮姨奶奶到了大名府後就泥牛入海,再無蹤跡,孟家既然並未獲罪,就變成追蹤阮氏甚至阮玉郎唯一的線索。十一郎遇險,的確多虧了他的屬下,事後他還派了兩個人一直暗中保護十一郎。
信上寥寥幾句,絲毫不牽涉兒女情長。這樣的信,一個月總有一兩封,語氣淡然,條理清晰,合情合理。九娘又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認趙栩的建議纔是萬全之策,雖然不太情願都按照他說的做,可自己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來。
九娘凝目看着信,出了神,意識到這一年多,不但十一郎唯趙栩之命是從,連她自己,在面臨靜華寺一事時,似乎也習慣依賴趙栩了。
從翠微堂回到綠綺閣,六娘笑問:“婆婆和大伯孃都答應二嫂和三郎跟我們去田莊了?”
九娘點頭道:“二嫂也說這樣最好,其實看桃花倒沒什麼,能出去走走,她就開心了,畢竟去田莊的路比靜華寺要少走一個時辰,家裡人也不會那麼擔心。大伯孃就是擔心三郎會不會擾了聖駕。”
六娘掩嘴笑道:“有什麼好擔心的,是六哥出的主意,錯不了。”
九娘莫名臉上一熱,託辭沐浴去了淨房。
六娘笑着搖搖頭,繼續提筆畫觀音像。
夜裡,聽着身邊的九娘有些輾轉難眠,六娘輕聲問她:“阿妧,你可想好了?”
九娘一怔:“什麼?”
六娘輕笑道:“當局者迷,果然不假。我娘說前兩天三嬸開了三房的大庫房列嫁妝單子呢。四姐的嫁妝早就備好了,阿姍還沒定親,可不就是你的事了?恐怕三叔三嬸很快要把你的細帖子回給陳家了。你可想好了要嫁給陳太初?”
九娘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說不出心裡什麼感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麼想好不想好的?”
六娘輕輕拍了拍她:“阿妧,定了親就好了。六哥也就死心了。雖然他對你好對彥樹好對孟家好,千好萬好,可皇子終非良配,這一妃兩夫人六妾侍都是太后和禮部做主。你看吳王這麼癡心,張蕊珠身爲使相嫡女,可是不得太后喜愛,也僅能做個郡夫人。我雖然不信什麼男女情愛天長地久,可是看陳表叔和表叔母這般恩愛,陳家真是個好人家。你還是將六哥忘了吧。太初表哥待你也是一往情深——”
九娘低聲道:“六姐,我沒有——”可是那句沒有記着趙栩,終究說不出來。她有陣子又開始總做夢,夢見趙栩在水裡喊她,在田中奔走,滿身血污。夢見州西瓦子裡插釵的剎那,夢見芙蓉池邊揚手將簪子擲入水裡的剎那。夢見他的笑,萬花開,夢見他池邊最後那一眼,萬花枯。許多場景交疊,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她在夢裡拼命喊他,讓他別再撈簪子了。可是被六娘搖醒後卻惘然若失。若不是六娘說了她的夢話,她恐怕始終不明白,趙栩在她心裡頭,和別人,全然不同,什麼時候開始不同的,她卻一無所知。只夢裡那幾息,已讓她有哭有笑,她明白自己害怕什麼了,卻更害怕。
“六姐,我還會說夢話嗎?”九娘有些忐忑不安。
六娘想了想:“去年二嫂給的這個安息香很好,今年過了年就沒聽你說過夢話。”
九娘聽到這個竟然有點如釋重負。就是這樣一念間的如釋重負,九娘猛然警醒。
自己是擔心嫁去陳家後,說夢話說到趙栩被陳太初聽到嗎?九娘面紅耳赤羞愧難當,她猛地坐起來,嚇了六娘一跳。
“阿妧?別擔心,二嫂那香,讓二哥多買一點。你去年十月以後其實已經不怎麼說夢話了——”六娘趕緊撫慰她。
“不不不——”九娘妙目閃亮:“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六姐,我私念太重,以小人之心小人之作爲在待太初表哥,我錯得厲害。這次去田莊,我要同他說清楚。”六娘一愣:“什麼?!”
是的,她存了私念,陳家的氛圍,家規,陳青和魏氏這樣的翁姑,陳太初這樣的少年郎。她也有一己私念,想舉案齊眉終老此生。她想守住自己的心,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可這對陳太初,何其不公?正如陳太初未向蘇昕提親是因爲他喜歡自己,對蘇昕極不公平。可是自己呢?自己心裡也有了趙栩,卻只想要隱瞞終生,藉着父母之命,換一個穩妥的依靠。人生之路漫漫,何其修遠,陳太初和蘇昕一樣都值得一個全心全意傾情相待的人。起碼,自己要告訴陳太初自己的私念,由他決定。
想起陳太初那雙永遠含笑期待的雙眼,九娘越發愧疚難當。家裡守孝的幾年裡,一向不送節禮給親戚同僚的陳家,這兩年給木樨院的節禮從來沒斷過,她也知道木樨院以親家的禮單子在回禮。自從她們孫輩出了孝,陳太初每逢休沐也總會來府裡,有時去馬廄替自己看看馬,有時和孟彥弼一起教陪她們射箭,有時只是送一份點心果子。他君子之道待她,她卻欺之以方。
“沒事,沒事。”九娘鬆了一口氣,笑着躺下。她差點成了蘇瞻啊,不說,瞞着,以爲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就好了。可是卻忘了有時候不說也是欺騙的一種,倘若說了,對方何嘗就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安息香繚繞,春夜難將息,六娘聽着九娘均勻的呼吸,深深嘆了口氣,看着帳頂。她也有私念,不止一次慶幸自己不用入宮,她不想,不願意。她爲翁翁抄了許多經,她滿懷感恩,若不是翁翁,她恐怕已經在宮裡了。
作者有話要說:想了半天。斷章斷在4200字了。
爲什麼會說沒糖呢,嗯嗯……歲月沉澱,人會看清自己的心。無論是上章六郎金明池游去西岸的側寫,還是這章九娘明心,寫的時候都覺得很甜的。^_^
祝大家看文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