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張子厚,一家老小聚在翠微堂的宴席廳擺了兩席飯。雖然出了這樣的大事, 但有樑老夫人鎮定自若地坐鎮着, 上下倒不見一絲慌亂。
待用完飯後回到正堂上了茶,孟在和孟建帶着小郎君們先行告退, 留女眷們在內說話。
七娘只覺得氛圍怪怪的, 看着六娘紅腫未消的眼泡, 再瞄了一眼九娘,到底沒敢開口。
樑老夫人看了看媳婦孫女們,開口道:“四郎他們還沒回來,阿呂你便搬來綠綺閣住, 也好照顧照顧阿嬋。自打在洛陽遭了那麼大的罪, 這孩子那掉了的十幾斤肉怎麼也補不回來。”
呂氏看向下巴頜尖尖的六娘,又愧又疚, 又澀又苦, 點頭應了下來。郎君生死不明,兒子們前程黯淡,阿嬋她雖然眼下沒事, 可擔了個僞帝之妻的名頭, 這輩子也毀了。受封的爵位,敘封的誥命,一家子榮華富貴名利雙全夫妻和美子女順妥,轉眼化爲雲煙, 哪曾想竟會落到這般田地。
看不見孟建和程氏倒罷了, 可見到他們夫妻二人也一臉同情地看着自己, 心頭更是劇痛無比。呂氏死死絞着手中的帕子,老夫人說的是,阿嬋纔是最遭罪的,自己在洛陽時怯懦無能護不住她,眼下又怎能再讓阿嬋受罪。
“多謝娘體恤。”呂氏拭了淚一咬牙:“四郎兄弟幾個好歹是男兒郎,若是被郎君的事牽連了,也是他們爲人子的命。若僥倖平安過了這關,就算不能參加禮部試,家裡這些田地家產,只要不被沒官,總能保他們衣食無憂。”
樑老夫人原先是藉此把呂氏放在翠微堂裡,免得她急糊塗了出去找孃家人替孟存脫罪,也怕她一時想不開,有六娘看顧着也放心,沒想到她這麼快便明白了利害關係,便安慰她道:“既然張相公說了不累及家眷,你且安心。”
呂氏卻道:“只是阿嬋吃了這麼多苦,媳婦實在心疼。當年我哥哥家的英瑞屬意阿嬋,我爹孃和兄嫂也願意親上加親,只是郎君攔着不肯。如今英瑞一直還未娶親,若是娘也覺得妥當,媳婦明日就請官媒——”如今回頭思忖,只怕當時孟存心裡就有太子妃的念想了,她心中悲涼莫名,更拿定了主意。
“娘!”六娘羞窘之極,難堪地強忍着眼中的淚,打斷了呂氏的話。
樑老夫人卻長嘆了口氣垂眸不語。眼下阿嬋若能嫁去呂家,自然是最妥當的,只是當年的呂英瑞一介白衣,阿嬋配他實在是委屈。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呂家卻又未必情願。若開了口呂家不應,只怕連親戚都難做了,對四郎他們更爲不利。
杜氏明白當中的利害關係,柔聲撫慰六娘道:“阿嬋,你也莫要羞臊,你娘顧慮得甚是。若換作大伯孃,我會這麼爲女兒打算。大趙律法,罪不及出嫁女。你外翁家書香門第,又是自家至親,你嫁過去你娘和老夫人也才放心。”
六娘掩面低泣起來。
程氏看着樑老夫人的神情,笑道:“娘可是擔心呂家未必情願結親?這有何難?阿嬋雖是再醮,可宗正寺不是都抹去了麼,自家親戚攤開來說,難不成還不懂這個理?何況阿嬋和阿妧倒比阿姍和阿妧還親一些。呂英瑞以後便和官家做了連襟呢。日後阿嬋得個誥命,在呂家有誰敢看低她一分?對了,阿妧,張相公待我們孟家最是親厚,若是由他保媒纔好。”
呂氏站了起來,幾十年頭一遭朝着程氏深深拜了下去:“還請弟妹和阿妧幫着阿嬋——”
六娘七娘和九娘趕緊上前扶住呂氏。
六娘轉身走到羅漢榻前,在腳踏上跪了下去:“婆婆,孃親還有伯孃三嬸真心愛護阿嬋,阿嬋無以爲報,但阿嬋實在無意談婚論嫁。”她眼睛腫着,眼神卻清明堅定:“自從洛陽死裡逃生後,阿嬋只有一個心願,盼着爹爹能幡然醒悟,盼着孃親能平安歸來。阿嬋願皈依佛門,替爹爹之錯贖罪。”
呂氏大驚:“阿嬋!”死死抓住九孃的手纔沒再倒下去。
六娘握住樑老夫人的手,柔聲道:“婆婆,阿嬋不孝。但此念由來已久,並非異想天開,待哥哥們回來照顧母親,待爹爹的事平息,阿嬋再無牽掛,日後在佛祖跟前,天天爲婆婆爲孃親祈福祝禱。也只有這樣阿嬋才能安心度日。求婆婆成全。”
看着最親的孫女在自己膝下懇求要出家,樑老夫人閉上雙眼,淚溼衣襟,再睜開眼,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六孃的臉頰:“你娘也是擔心你,我們都先不提這事了,日後再議罷。眼下先等你哥哥們回來,跟着阿妧及笄,你不是要做贊者的麼?然後就要過年了,你可是答應了要給婆婆做個抹額的——”
六娘抱住老夫人,側過臉靠着那雙溫暖的手,低聲道:“記得呢婆婆,阿嬋已經畫好花樣了。”
呂氏無力地靠在杜氏身上抽泣起來。老夫人這是同意阿嬋出家的口氣啊。她怎麼捨得!
樑老夫人看向翠微堂大門口掩得密密實實的夾棉錦簾,喃喃地道:“過完年,三月裡阿妧大婚,你也得陪着她吧?跟着浴佛節,也該陪着婆婆和你娘去大相國寺禮佛是不是。還有端午,婆婆最喜歡你自己做的紅豆沙糉子,你得多做幾個——”
她蒼老的聲音溫柔絮叨,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滴在六孃的手上,慢慢下滑。
***
翠微堂的燈火到了亥時暗了下去。呂氏和六娘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實在疲憊不堪,才躺下歇息。
安息香薰得暖如春-日的室內靜謐又安寧。呂氏緊緊攥着六孃的手,又無聲哭了一刻鐘,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六娘慢慢將手抽出來,起身看了看呂氏眉頭緊皺的睡顏,屋裡的地暖熱又燥,她額頭上密密一層細汗。
六娘輕輕下了牀,將蓋在兩人被子上頭的大錦被捲了挪到牀尾,坐在牀沿默默看了母親片刻。她在洛陽宮中的時候,只見過母親兩回,可是真的毫無怨言嗎?也不是。她被下了藥,被挾持着嫁給趙棣時,她也是怨過的。娘爲什麼不能救救她,不能幫她,不能反抗爹爹和阮玉郎,她不明白。她被送出門的時候,一直看着孃親,可孃親卻只是讓她入了宮好好侍奉太皇太后。
披了件薄襖,屏風外的羅漢榻上鋪着金盞的被褥,擱在一旁的矮几上,針線框裡的東西還沒收拾,給程氏肚子裡孩子做的小帽子還沒繡上花,婆婆的抹額花樣子是萬字團花紋,理好的金線整整齊齊擱在上頭。
她剛拿起那縷金線,槅扇門被推了開來。金盞提着暖瓶走了進來,福了一福小聲道:“娘子怎麼起身了?這件小襖薄得很,奴給娘子換一件。”
六娘由得她給自己換了件長襖,問道“阿妧回去了麼?”
“奴親自將九娘子送出翠微堂的。九娘子說明早再來綠綺閣。這是玉簪送來的燕窩,娘子趁熱吃了罷。”
六娘微笑道:“這個婆婆每日也逼着我吃,你沒說麼?還讓聽香閣這麼忙活,怎麼好意思。”
“這是九娘子的一片心意,娘子需領着纔是。”金盞給琉璃燈裡添了燈油:“何況玉簪說了,這是官家送給九娘子的,都是宮裡頭最好的。”
金盞服侍她用完燕窩,忽地開口道:“若是娘子執意要出家,奴和銀甌也是要跟着去的。”
六娘一怔,嘆了口氣:“你們——這是何苦?我自會好生安置你們的——”
金盞笑着把碗盅收了:“這也是奴婢們的一片心,娘子只需領着纔好。”
槅扇門輕輕開了又關。六娘出了會神,起身走到西窗長案邊站定了,一隻玉兔燈籠,乖巧地趴在書架上看着她,似乎在問她爲何要出家,又似乎什麼也沒說。
從秋到冬,北地苦寒,風雪交加,軍中條件極苦,不知道他還好不好。六娘伸手輕輕摸了摸玉兔的長耳朵,將旁邊竹籃上的絲帕揭開來,裡頭的豆沙月餅早分着吃完了,此時她卻後悔了,如果留上一個半個到現在,吃起來應該很甜很甜。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
那燈,那人,從此心頭珍藏,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