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內外的人都一驚。魏氏下意識拉住程氏:“等等,阿程!今日是阿昕的好日子——”
上個月,趙淺予聽了陳青的話,在官家和聖人面前哭了半天。官家感嘆蘇昕赤膽義勇爲趙淺予擋了一箭,封了蘇昕爲昭華縣君,還破例賜了一縣封地。禮部特事特辦,一個月不到就辦妥了,今日要來宣詔。蘇家因爲剛辦完忠僕們的落葬,不想張揚,所以只說蘇昕傷勢漸愈,由蘇昉下帖子請了桃源社的兄弟姊妹來探望相聚。衆人心中有數纔來得這麼齊全,哪裡想到半途殺出程氏這事。
“放心,耽擱不了阿昕做縣君!”程氏幾乎是拖着魏氏和史氏,風一般地捲了出去。
九娘向蘇昕剛說了聲對不起,蘇昕已經兩眼發亮:“這有什麼,你快替我去看看,你娘要做什麼。肯定是上次來過的那個小王氏!”
九娘和六娘帶着十一郎匆匆追出院子,就看着前頭一羣人已浩浩蕩蕩地往二門去了。蘇昉陳太初幾個都站在門口。蘇昉若有所思,孟彥弼摸着頭吃不準要不要去。蘇昕兩個哥哥更是大眼瞪小眼。只有陳太初泰然自若。
見到九娘出來,蘇昉笑了笑:“看來你娘是謀算好要收拾我的堂姨母們了?”
九娘原本還有些疑惑擔憂,倒被他一句話說得笑了。堂姨母們?程氏雖然潑辣,卻是個窩裡橫,在蘇瞻這裡借她一百二十個膽子,她也不敢耍潑。何況今日還是蘇昕被朝廷封爲昭華縣君的好日子,不多時蘇瞻蘇矚也快回來等禮部官員和宮中的天使了。她看着程氏的神情模樣,只盼着千萬別是自己想的那種事。青神王氏再不堪,那也是她前世的姓氏。
“阿昉哥哥,要不我們都去二門看看?”九娘提議道,又看向其他人。
“好。”蘇昉擡腳就走。衆人都跟了上去。
他們到了二門處,倒都一怔,這是個什麼事?九娘更疑惑,這不太像眉州阿程的行事啊。
程氏手上抱了一個男童,笑嘻嘻地正和一個穿鵝黃色瓔珞紋蜀錦褙子的年輕婦人說話。史氏和魏氏都有些神情怪異,見到孩子們也過來了,魏氏朝陳太初努努嘴,示意他們先在一邊等着。
程氏將男童放入梅姑懷裡,攜了王二十四孃的手,笑着就招呼着衆人往正院走:“呀,真是的,二十四娘你客氣什麼!你是大嫂的堂妹,自然也是我們的妹妹。哪些個不長眼的,竟敢把你們母子攔在外頭!回頭好好賞上十板子,纔不至於壞了咱們宰相府的名聲。”程氏笑着指指蘇昉九娘他們:“看,這許多侄子侄女都急着來迎姨母呢,阿妧!你們急什麼急?走走走,都去正院,在老夫人面前一塊兒好好見禮!”
王二十四娘,閨名一個環字,正滿腹疑慮,卻只能笑着聽着應着。她上次來蘇府的時候,只見到了堂姐十七娘,連史氏都沒見到。這次忽然收到蘇府的帖子,邀請她來參加宴會。她喜出望外,以爲上回託付王瓔的事有了着落,興沖沖地來,卻又被攔在角門外半天。正又羞又惱想要走時,倒又出來了這許多體面的娘子們自稱是姐姐、嫂子,把她親親熱熱地迎了進來。
王環聽着程氏的口氣,看她的年紀打扮,心裡就把程氏當成了史氏,更是客氣謙讓,又偷眼去看梅姑把兒子抱得十分穩當,路邊的七八個郎君小娘子個個面帶微笑,想着這次還能見到蘇老夫人,八成是堂姐出了力,家裡哥哥有望做官了。便定了心,忙不迭地誇起程氏來:“一直聽姐姐說多虧了二嫂辛勞,操持這麼大的家。難免有些下人陰奉陽違的,二嫂可別爲了妹妹生氣。聽說官家和聖人今天要下詔封你家大娘做縣君,妹妹也備了一份薄禮來祝賀,還請您別嫌棄。”
程氏笑得意味深長,回頭看了看一頭霧水的史氏:“好妹妹!我可擔不起你一聲二嫂,不過阿昕今日受封做縣君,的確是大喜事。禮輕情意重,誰會怪你呢。”
史氏這才明白敢情這位王二十四娘把程氏當成了自己,正要上前分辨,卻被魏氏一把拉住,見她對着自己輕輕搖了搖頭,只能聽着程氏和二十四娘一路說說笑笑往正院去了。
九娘輕輕嘆了口氣,她出嫁的時候,這個二十四娘怕還才只有三四歲?今日這局面,程氏擺明了早有謀劃。她不想插手,也不願意插手。她看了看蘇昉,輕聲道:“阿昉哥哥,我娘萬一舊事重提,或是說到青神王氏什麼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蘇昉卻面帶微笑:“我娘雖然是青神王九娘,長房早已絕戶。青神王氏和我已沒什麼干係。我無妨,倒是你和十一郎不要多想。”
陳太初也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原由,輕聲道:“阿妧,阿昉說得對,本朝對外室向來寬厚,外室子也能和嫡子庶子同分家產。不過若是鬧起來,你娘恐怕會白擔了善妒的名頭,要不要我和娘私下說——”
九娘搖頭:“不用了,謝謝太初哥哥。我娘別的不行,這些她心裡頭清楚着呢。我和十一郎都沒事。”
六娘想起成宗帝時有一家官宦人家的外室當街告御狀,說被正室一家欺負。最後官家親自過問,那正室一家受了不輕的處罰。她心裡替三嬸不值,更擔心阿妧會爲林姨娘不忿,她牽住九孃的手,輕輕捏了捏。九娘回眸朝她一笑,也輕輕捏了她的手讓她放心。
***
正屋裡,蘇老夫人正聽着杜氏在說籌辦孟彥弼親事的細節,感嘆汴京和四川的種種風俗人情的不同,看見程氏牽着一個年輕婦人進來,就停了下來,眯起眼:“這是又來客人了?”
王瓔轉頭一看,霍地站起身:“阿環!???”她看着程氏一臉的笑裡藏刀,只覺得頭皮發麻,腿都軟了。程氏一聽,心裡惱火更甚,原本她還吃不準十七娘是不是早就知道,現在可好,不打自招了。
程氏不理會王瓔,牽着王環的手到了蘇老夫人面前見禮:“來來來,先見過老夫人罷!”
王環到了羅漢榻前,強掩住內心的激動和歡喜,盈盈下拜:“青神王氏二十四娘拜見老夫人,老夫人萬福金安。”
蘇老夫人一愣,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王瓔一眼:“哦,王家的娘子啊,又是個堂妹?”
程氏噗嗤笑了:“可不又是個堂妹!”她讓梅姑將那男童抱了上來給王環:“來,妹妹,讓小郎也拜見老夫人。”
王環抱過兒子,又拜了拜,柔聲道:“十二郎,來,拜見婆婆。”那孩子拱着手細聲細氣地說:“婆婆安康!”
蘇老夫人點了點頭:“乖,也是個好孩子。等下和二孃一起去玩。”讓身邊的女使給他個小荷包做見面禮。
程氏輕輕給蘇老夫人捶着肩膀,刀子般的目光掃向王瓔:“對了,大嫂,自從王九娘名揚天下,青神王氏女兒就不愁嫁,你這位妹妹嫁了汴京哪家高門大戶?快告訴我們,好讓我們走親戚也不至於拍錯門。”
她這一說,蘇老夫人也感興趣地問道:“怎麼從來沒聽十七娘說起過?你堂妹既然也嫁來汴京,是該走動走動,是嫁到哪家了?”她朝杜氏呂氏和魏氏笑道:“保不齊和你們哪家還是親戚呢。”杜氏等人都微笑着點頭稱是。
王環自幼在青神長大,被選中了送來汴京,一番周折後才做了孟建的外室,只知道孟家是汴京的世家望族,郎君家中的正頭娘子極潑辣。平時她足不出戶,被人安排着來過一次蘇家,王瓔也再三告誡她少出門少和人往來。從沒人告訴過她蘇、程、孟三家的關係,孟建更是守口如瓶,所以甚至連蘇老夫人姓程她都不知道。她此時心裡極想說出來,卻又顧忌着王瓔的囑咐,登時漲紅了臉。
程氏見她不開口,就笑道:“這麼巧,我家有個十一郎,妹妹家就有個十二郎。你家十二郎姓什麼?說不定和我們這些嫂子姐姐們還是親戚呢。汴京城開封府聽着很大,論起來其實誰和誰都會沾點親帶點故的。”
王環抱着兒子,看看堂姐王瓔,咬了咬脣,見屋裡諸多娘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和十二郎身上來回打量着,堂姐又面色詭異。想着這一屋子的娘子,肯定都是來參加蘇家小娘子受封縣君一事的貴客,不免心中一熱,這些年來的不甘和委屈涌上心頭,更想借此捅了出去,若能借了堂姐的力搬進孟家,兒子還能夠順利認祖歸宗日後也能分到一份家業。她便對程氏福了福,低聲道:“奴家是個命苦的,雖也明媒正娶有婚書,奈何郎君另外還有個大娘。奴的十二郎他姓孟。是翰林巷孟家的孩子,只是大娘兇悍,還不敢認祖歸宗——”
王瓔倒吸了口涼氣,手腳冰涼。只盼着宮中的天使快些來宣讀外命婦誥命冊封詔書。還有郎君怎麼還不回來等着迎接天使!蘇瞻在,程氏才能消停!
一語既出,滿堂寂靜。
杜氏和呂氏面色大變,齊齊站起身來。
程氏一臉不可置信,追問了一聲:“翰林巷孟家?”
王環怯怯地點了點頭:“正是。奴的郎君,是孟家的三郎君,託姐夫的福,在戶部任事。”
蘇老夫人一愣,顫聲問:“你嫁的人是翰林巷孟家的孟三郎?孟叔常?”
“是。”王環不解地看向王瓔。
蘇老夫人看向王瓔:“十七娘?你早就知道你妹妹嫁的是孟三郎?”
王瓔站起身:“娘,我家二房和青神諸房來往甚少,我——”
史氏淡淡地道:“前些時這位二十四娘不是還來探望過大嫂嗎?我身子不舒服沒有出來見客。拜帖可不會錯。”
王環不解地看向王瓔:“十七姐?我家三郎可有什麼不妥?上次你並沒說起啊。”
王瓔艱難地開口道:“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搖着頭,只覺得百口莫辯。她真是冤枉得很,要不是王環忽然上門,她哪裡知道五房送了個女兒給孟建做外室。自從知道了以後她就心驚肉跳,也不知道埋怨誰去。
程氏已一頭栽倒在蘇老夫人身上。蘇老夫人趕緊掐她的人中,拍她的臉,哭道:“阿程!醒醒,來人,快把那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女子打出去!”
程氏一把握住姑母的手,醒了過來:“姑母,可不能打!讓我先問個清楚纔是。我死也要死個明白啊,回去見了阿姑阿翁也好有個說法!”
王環手微微顫抖着抱緊了兒子,不知所措。
程氏還沒開口,外頭的侍女打了簾子進來稟報:“相公和郎君回來了,孟家表姑爺也到了。”
蘇老夫人道:“讓他們都過來說話!來得好,來得好!”
蘇瞻蘇矚和孟建剛進了垂花門,裡面程氏已一頭撞在王瓔懷裡哭道:“你喜歡你姐夫,趁着姐姐屍骨未寒,你就在靈前送茶遞水眉來眼去。你們青神王氏庶出的娘子都這般不要臉?專盯着有婦之夫往上貼?你一個不夠,還要把你堂妹往我家裡塞?!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不是?”
蘇瞻掀開簾子,沉聲喝道:“住口!”
作者有話要說:太晚了不多說了。
謝謝大家。
成宗外室告御狀案有個典故,參考書不在手邊。人在外地,要下週補上。
最後程氏那段話有借鑑曹公《石頭記》鳳姐罵尤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