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開封府樑門外, 被查封多年的蔡相宅早無當年門庭若市的熱鬧, 就連對面的建隆觀前不久也突然獲罪查封了, 少了建隆觀的香火味, 幾條街巷都冷冷清清的。
蔡相府的六鶴堂, 依然高高矗立着, 俯瞰衆生, 人車皆十分渺小。
阮小五輕輕登上頂層, 將手中的藥交給一個童子模樣的人, 轉身進了屋內,見羅漢榻上的阮玉郎身上只披了一件霜色道服,依然在閉目盤膝打坐, 面白如紙。
阮玉郎慢慢睜開眼:“小五, 在我天宗穴和神堂穴之間重重來一掌,七分力。”
阮小五上了榻,在他身後比了一比:“郎君?”他殺尋常人三分力足夠,郎君先在高似和孟九手下受了傷,又被孟家藏着的老虔婆暗算, 如何吃得消他七分力——
“來!”阮玉郎厲喝道。
阮小五咬牙一掌印在他右背的天宗和神堂兩穴之間。
“噗”的一聲,阮玉郎借力發力, 終於將那枚銅錢逼了出來, 他看着那銅錢激射而出, 咣啷落地,滾了許久才停了下來,終於壓不住一口鮮血嘔在了自己身上, 人也萎靡地慢慢倒了下去。
“郎君!郎君——”阮小五駭極,一把抱住阮玉郎,拿過旁邊的傷藥和紗布替他包紮好,再扶他慢慢躺下去:“郎君,小五這就去請吳神醫來。”
阮玉郎無力地擺了擺手,卻說不出話。張子厚精明過人,知道自己受傷,必然盯緊了城中的名醫和藥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個老婆子以銅錢爲暗器,且銅錢上蓄養着十分驚人的“氣”,逼不出去就會順血脈而行攻入他心脈之中,他必死無疑,靠小五的外力逼出去他也自損八百。
這麼厲害的角色,竟會一直藏在孟府裡,阮姑姑也從未提起過,令他吃了這麼大的虧,沒有三四個月復原不了。阮玉郎閉眼調息了片刻,嘶聲吩咐道:“去大名府,把大郎和她們都移到西京去。小心些,不可小看了趙栩。”
“郎君?是要將大郎送回——”阮小五驚道。
阮玉郎動了動手指,點了點羅漢榻:“不錯,就說趙珏特來踐約,他也該遵守當年的約定了。”
“是,可郎君獨自在此——”阮小五擡起頭,惴惴不安。
“無妨。”阮玉郎輕聲道:“我尚有自保之力,此地也甚是安全。你去和沈嵐說,讓他小心行事,別留賬冊痕跡。趙栩小兒竟將我瞞了過去,不日就會到大名府。”
阮小五目露狠厲之色:“郎君,請讓小五留在沈嵐身邊,趙栩身中蝕骨**毒,小五必能取他性命。”
阮玉郎輕蹙秀眉,蒼白的臉上泛起些紅色。他沉吟片刻後轉頭看向阮小五:“讓沈嵐出手好了,趙栩既然暗度陳倉,沈嵐就可以暗中截殺,這路上死幾個客商總是常見的事,你暗中助他一把。事後再找幾個替死鬼,沈嵐在大名府做權知府已經好幾年了,也該進中書省往宰相之位走一走。”
阮小五精神大振:“遵命!”
“封丘只是個障眼法,趙栩既然如此出人意料,還在孟府設局等我,他此刻恐怕已經去了鶴壁黎陽倉。你送走大郎就在鶴壁和大名府之間守株待兔即可。若他已到了大名府——,就告訴沈嵐,趙栩不死他就完了。”阮玉郎的手指將沾血的道服掀了開來,胸口裹着紗布之處慢慢滲出血來。那銅錢所到之處依然血脈翻騰疼徹入骨。
“趙栩怎會知道——”阮小五一驚:“小五這就立刻趕往大名府,郎君保重!十三和十五盡得小七小九真傳,都在外間守着。郎君有事搖鈴就是。”
阮玉郎點了點頭,又合上了眼。是他小看了趙栩,這虧吃得不冤枉。
“我早說你比不上六郎。”那句笑語又在他耳邊響起。
孟妧,又或是阿玞,巧笑嫣然,說得那般自然自信。趙栩還說他老了?阮玉郎赫然睜開眼,長長吐出一口氣,胸口的血跡又滲出了一些。
他從幾時開始諸事不順的?似乎就是從這六鶴堂那夜開始。他從福建回到開封后的那兩年,錢多,人多,蔡佑大權在握對他言聽計從。西夏梁氏早在他相助之下做了夏國皇后,大軍即將進犯西陲。宮中趙璟因心病煉丹服藥中毒昏迷。房十三兄妹在他扶持下起事極順,奪下兩浙路六州。有了高似的牽線,女真也在他利誘下打敗了契丹渤海軍。鞏義的重騎和攻城重弩,加上他在京中接應,拿下這無險可守無關可踞的汴京輕而易舉,他和西夏女真三分天下明明唾手可得。
誰料想那夜過後,趙璟竟能醒來,梁氏的兩個女使竟會自作主張再次刺殺陳青,暴露了鞏義的安排。更害得蔡佑罷相,海運和榷場兩大生財之道也被趙栩那幾個小兒給截斷了,陳元初跟着又大破西夏。他不得不假死遁去大名府,從頭謀劃。
現在細細回想,那夜喝破梁氏兩個女使行跡的,就是阿玞。
使孟家、陳家、蘇家更爲親近的,也是她。
阮玉郎的手指點在羅漢榻上,藤席深深凹陷了下去。他早該想到這層關係,既然她就是王妋,那麼鞏義永安陵一事自然是她告訴陳青的。當年她看到了牀弩寫在了札記上……
時隔三年,再次壞他大事的,還是她,也不對,是他自己纔是。
阮玉郎長嘆一聲,自從知道孟妧就是王玞,他就中了邪似的,想補償想試探想較量想挑-逗,甚至想將她放在身邊。
北婆臺寺之後,他夢見她好幾回。夢裡他沒有了那不爲人知的病,將她壓在身下恣意妄爲,那種快活幾近滅頂,他把持不住沉迷其中。醒來後身上的濡溼切切實實,那種快意還殘留在體內令他顫抖不已。但無論是鶯素還是燕素,僅脫去上衣,他就已經無法忍受。
他只有和她,纔會有自己的孩子。父親這一脈正統,才能承傳下去。無論如何他都要試上一試,這是上天欠他的,他得拿回來。
阮玉郎眸色暗沉,心頭一團火,燒得他煩躁不安,那傷口更炙熱灼痛起來。
“郎君,藥好了。”外頭的阮十三和阮十五恭恭敬敬地輕聲稟報,心中激動無比,他們這些侏儒,幼時就被父母丟棄,被雜耍團的收了去,從來沒被當成“人”看,自從被阮氏三兄弟救出來,吃飽穿暖有錢拿,學了一身本事,終於能服侍郎君這樣的神仙人物了。
“拿進來。”阮玉郎揚聲道。他又怎麼會不如趙栩?他又怎麼會輸?孟妧也好,王玞也好,既然他拿定了主意想要,就是他的人。
***
孟建跟着章叔夜黃昏時分才趕回正店裡,毫無疲色,亢奮得很,將事情再次細細向趙栩稟報了一遍,請示道:“我們可是要留在鶴壁等戶部的人來處置?”
“你們這兩日着實辛苦了,忠義伯立下大功,實在可喜可賀,好好歇息一夜,明早我們一同就去大名府,還要勞動孟御史明察秋毫,我們要把沈嵐拉下馬來。”趙栩笑道。
孟建雖然知道黎陽倉貪腐盜糧一事和沈嵐脫不了干係,可聽到趙栩這般挑明,一顆心還是別別跳得厲害:“沈嵐在大名府素有清名,聽說家徒四壁,屢屢靠典當他娘子的嫁妝度日,大名府的稅賦庫銀也從來沒出過錯,他幾次被先帝褒獎——”
趙栩微笑道:“不錯,我曾私下查過他兩回,看起來的確是個清官。五年來先帝褒獎了他絹帛八百匹、銀六百兩。他均用在了義莊和慈幼局上頭。既然鶴壁有人前往大名給他送信,恐怕會有人在半路刺殺我們。”
“啊?”孟建嚇得站了起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人都說監察御史是將腦袋系在腰帶上,誠不我欺。
章叔夜這兩天和孟建同甘共苦,倒有了些同袍情誼,見他腿都軟了,起身伸手扶了他一把:“忠義伯莫擔心,殿下特意引蛇出洞,不來則已,一來正好自投羅網。”
九娘見孟建兩眼比出門那日早上又紅了許多,眼窩深陷,平日保養得甚美的三縷長鬚也不那麼順滑了,也安慰他道:“爹爹莫怕,有章大哥在,沒事的。”
孟建定了定神:“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對了,我方纔進來時聞到鵪子羹的味道,阿妧你最愛吃那個,記得多吃——上一點點。”他驟然將“幾碗”換了一點點,心想萬一給殿下發現阿妧平日吃那麼多,總是不美。這年少之時,想得皆是美好之事,哪裡知道再美的美人也會打嗝放屁,甚至喝醉酒拿酒壺砸自家郎君。這些還算是難得爲之,可這飯量極大卻是每日三次都在眼皮底下看着呢,多不好。
趙栩意外地看了看孟建,原來阿妧最愛吃鵪子羹他這個爹也知道?
“今晚無需見外了,你們都留在我這裡用飯,也好說說明日的安排。”趙栩順水推舟道。
章叔夜和方紹樸起身行禮:“多謝殿下。”
孟建給九娘遞了個“你少吃點”的眼色,也站了起來:“下官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殿下。”
九娘轉頭看向趙栩,這人越來也會借力打力了,只是看不懂那越來越像個爹爹的爹爹飛的眼色是什麼意思。
等趙栩親手將第三盅鵪子羹殷勤地放到九娘面前時,孟建的下巴都快掉在桌上了。敢情這幾天殿下早就知道阿妧的大飯量了?雖然她怎麼也吃不胖,可實在太丟人了。滿京城的世家女,誰會這麼吃?誰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吃……
九娘這纔算明白了孟建的意思,接過鵪子羹,輕聲道:“爹爹放心,我今日就吃三盅,你看這盅只有家裡的一半大。我在家裡還——”
孟建急得側身以袖掩面咳了好幾聲,打斷了九娘:“啊哈哈,不打緊,你出門在外也辛苦得很,聽說這兩日還下廚了,多吃兩盅也是應該的。”他轉向趙栩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阿妧在家裡吃得不多,想來是和殿下一起,才胃口大開。她——她年紀還小,還在長身子呢。還有,阿妧隨她生母,怎麼吃也吃不胖,還有那個——”他想說九孃的嫁妝肯定夠她吃一輩子的,這親王俸祿他知道的,哪裡夠花銷。但眼睜睜看着趙栩笑眯眯地手中竹箸不停,將九娘面前的碟子上擺了五堆菜點,還擺成了個梅花形狀格外好看,一點也沒混在一起。孟建還是停住了口。
“忠義伯勿擔心。”趙栩笑道:“能吃是福。阿妧原本就是我的福星,就要多吃一些。而且她也太瘦了,要像兒時那樣纔好。阿妧,看我擺的這模樣可比原來好看多了?”
方紹樸默默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早知道吃飯也要承擔這種噁心人的後果,他怎麼也不會來。
***
太陽照樣升起,黎陽倉的碼頭上卻依然只有簇擁着的腳伕和停泊的船隻。倉城的城門緊閉,近百守兵在勸運糧的人耐心等上幾天。
趙栩等人離開鶴壁,這次卻是三輛馬車居中,前後數十騎。
頭戴斗笠,騎在馬上的九娘一身男裝,緊張地問身邊同樣戴着斗笠和她並轡而行的趙栩:“六哥你覺得他們會在哪裡動手?”
趙栩回憶了一下輿圖和各方信息,笑道:“如沈嵐狗急跳牆的話,應該會選在鶴壁往大名府的必經之路相州城的城外動手。出了相州,那片應該有一很長的一段山路,因山勢過險,約莫有六十里山路沒有驛站,是個殺人放火的好地方。”
他探身假裝替九娘整理繮繩,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別怕,你跟着我就好。”
九娘吸了口氣,側頭道:“咦?你爲何不提前知會我?”見趙栩一愣,她擡起手揮了揮,調皮地笑了:“知道了,我定跟緊六哥。你放心。”一夾馬腿,卻超過趙栩,往前頭的章叔夜追去。
“啊——?”
趙栩回過神來,自己這是被調戲了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六一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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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修改了地名。安陽,宋時爲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