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潛火兵們駕輕就熟地撤走救火的一應器具, 不少人眉毛都燒焦了。
“這麼大的雨, 還會起這麼大的火, 真是怪事。”
“可不是, 水都澆不滅, 那層油見着沒?浮上水面, 跟着水跑, 嘩啦一下全燒起來了。祁老三他們那隊夠倒黴的, 全燒傷了。”一個四十多的老潛火兵疲憊不堪地嘆氣。
“咱們弟兄算走運的, 看見沒?大門外頭那老槐樹給雷劈得烏麻黑。”另一個年輕的接口道:“這個月都第三回了吧?陳家走水,開封府的兄弟們夜裡都不敢睡覺,恨不得抱着鋪蓋睡在這牆角呢。”
人人都不禁長吁短嘆起來, 嘖嘖稱奇, 卻沒人敢提陳元初和外頭的大事。那可不是他們這些小兵卒子能瞎說的事情。
大理寺的人也已離去,水積得快,退得慢,外頭太陽出來了,陳家門外的空地上還積水不淺, 一片狼藉。沿街巷的街坊鄰里們大門都敞開着,有人往外舀水的, 有人拖家帶口站在屋檐下抻着脖子往陳家看的, 漸漸站滿了巷子兩邊, 嗡嗡議論聲不絕,目送着潛火隊離去。
陳青扶着魏氏出了二門,蘇昉還在勸說:“嬸嬸懷有身孕, 怎好去相國寺暫住?還是隨我去百家巷吧。我爹爹說了,蘇陳兩家已經是斷不開的親,如今他不在朝堂,沒什麼可顧忌的,還請千萬別客氣。我二嬸甚掛念嬸嬸,家裡都準備妥當了——”
陳青看了看一旁等候的幾十部曲和侍女僕婦們,對蘇昉道:“你爹爹,還有親家和親家母的好意,我夫妻心領了。只是實在不便。請他們放心,相國寺住持和我素來相熟,已經騰出了十幾間寮房,待家裡修繕好,就能搬回來了。”他和魏氏都不愛麻煩別人。如今六郎殺了趙檀,蘇瞻又剛剛罷相,實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他拍了拍蘇昉的肩膀,露出一絲微笑:“寬之,放心。同你爹爹和二叔說,等太初回來,我們再一同上門拜訪。”
衆人出了府,牛車和馬都已經備好了。蘇昉看見魏氏身邊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蘇昕的牌位,心裡更加難過,便堅持要送他們去相國寺。
魏氏看向不遠處的街坊鄰里。除了部曲們把箱籠置放到牛車後頭的聲音,街巷裡沿牆站滿了人,卻無人出聲。
“叛國賊——壞——!”忽地一個稚嫩的童聲喊道。最後一個“人”字卻被他爹爹捂住了嘴,沒喊出來。
陳家部曲們大怒,憤然轉頭,看向那發聲之處。砰地一聲,那家門匆匆關了起來。
那邊的人羣也在看着他們,他們有人懷疑,有人憤怒,有人擔憂,有人懊惱,有人傷心,交頭接耳之間,不少人家的大門連二接上地關上了。
先前就在屋檐下的少年不肯回去,倔強地看着遠處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明年即可入伍,他做夢都想成爲陳青那樣的人,想和他的兒子們一樣,縱馬馳騁,爲國殺敵。可是,爲什麼?爲什麼!
魏氏緊握住陳青的手,嘆息了一聲:“郎君莫生氣。”
陳青收回目光,搖搖頭,一躍上了馬,喝道:“走——。”
車隊慢慢地駛出街巷,這裡是他兄妹二人長大的地方,這些人曾經夾道歡迎過他和他的兒子們,曾經擠滿來看遠處元初太初的小娘子們,也曾齊心維護過他的妻子。他又怎麼會生他們的氣。
“爲什麼?——爲什麼!”少年終於忍不住,衝着馬上的陳青大喊,聲音顫抖得厲害,不是害怕,不是憎恨,是無比的憤慨和委屈,是不願相信所有人認定的事。
陳青收了收繮繩,側目看向這個少年,他記得這個孩子,費老八那夜,這少年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看到陳青勒馬停住,取下了腰側所佩的短劍,街坊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少年的爹爹從門後衝了出來,擋在他前頭,卻說不出話。少年一把將父親推開:“你要殺我嗎?我就想問爲什麼!有沒有?死也要問!”
陳青將短劍擲到他懷裡:“送你。”
少年一呆,握住那劍,一低頭,劍鞘上兩個字“漢臣”觸目驚心。他握緊劍鞘,似乎心中被照亮了一角,眼淚似乎就要跳出眼眶,他翕了翕雙脣,猛地跑到馬邊上,仰起臉看着陳青,青澀的臉龐上發着光。
陳青凝視着他:“我陳家人,只殺外敵。”
車隊蹄聲不斷,漸漸遠去。少年忽地原地翻了幾個筋斗,欣喜若狂地喊着:“我知道,我就知道!沒有——!沒有——!”
他拔劍出鞘,朝着空中狠狠刺去,又扭頭看向街巷裡的鄰里,大喊道:“我就說那是西夏人的詭計!陳家是好人——陳青是英雄——英雄——英雄!”
他的喊聲在巷子裡傳來回聲,又有不少人家砰地關上了門。
“幼安——,快回家,別發瘋了,快回家。”少年的父親大聲呼喝道。
***
北婆臺寺雖然名字裡有個北,其實在開封城最東南,陳州門外。因開封府名寺大廟太多,北有開寶寺,城中相國寺,西有大佛寺,此地離繁臺的禹王大廟又近,所以一直香火不盛,清淨得很。
趙栩和九娘跟着阮玉郎高似進了寺廟後頭的禪院,連僧人都沒遇到幾個。趙元永抿着脣,強忍着要問他們的念頭,不時看看他們。
院子裡幾顆大樹,被雨洗得翠綠,地上鋪的卻不是尋常的青磚或青石,而是細碎雪白的小石頭,格外敞亮。沿着廊下種着的幾處花叢,早已不見葉底花,院子裡一個大水缸中的睡蓮倒依舊盛放。倒有禪庭一雨後,蓮界萬花中的意味,只是不知方便理,何路才能出樊籠。
九娘看見兩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坐在廊下低着頭說話。聽到聲音,一個轉頭看了過來,卻是風華依舊醉人的阮姨奶奶阮眉娘。她不認得趙栩和高似,見到九娘,一怔後笑了起來:“嫂嫂,我孫女兒阿妧來看我們了。”說完就盯着趙栩上下打量。
阮婆婆卻微微擡起頭側耳細聽:“玉郎回來了?”
阮玉郎笑道:“是,還帶了幾個舊相識,您可還記得六郎?”他看了趙元永一眼,眨眨眼:“大郎上回受了許多罪,這次記得都還給他。”
趙元永咬了咬脣,看了九娘一眼,搖搖頭。
“孟氏九娘見過兩位老人家,姨奶奶安好,婆婆安好。”九娘上前道了萬福。
阮眉娘嘆了口氣:“我一點也不好。你看,上次你在青玉堂見我,我連一根白髮都無,今日見了,我卻找不出一根烏髮了。”
九娘淡淡地看了阮玉郎一眼:“姨奶奶在怪你假死呢,你連自己人都要騙都要害,可有慚愧內疚過?”
阮玉郎一愣,轉而大笑起來:“九娘你還不死心?甚妙。姑姑,還請你和燕素帶她去沐浴換衣。她狡猾得很,要仔細看着她,莫給她跑了。”
阮眉娘站起身,眯起了眼。玉郎待九娘不一般,說話怎麼這麼親呢熟稔,她慢條斯理地招手:“隨我來。”
趙栩牽了九娘,笑着對阮玉郎說:“我不放心,我和阿妧一起去。”
趙元永驚呼了一聲,紅着臉瞪着趙栩和九娘。
“我不放心,我要守在外頭。”趙栩回頭看向高似:“不如你也一起來,我們說說話?”
阮玉郎冷哼一聲:“那便一起去就是。鶯素,你去準備。”
現在他有點頭疼,高似着了魔一樣,真把趙栩當成了親生兒子,反而成了他眼前的爆竹,不看着不行。趙栩這廝利用起高似的舔犢之情倒沒一絲慚愧內疚,罵他時就一副振振有詞大義凜然的鬼樣子。王玞聰明兩世,怎會看上這廝的,簡直是——
好色!以前迷戀蘇瞻,現在喜歡趙栩,就知道看臉……
阮玉郎把這兩個字釘死在九娘身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走到廊下阮婆婆跟前蹲下身子,輕輕握住她的手:“以後就讓九娘照顧你,你今晚多喝一碗湯可好?要是以後我同九娘有了孩子,還得麻煩你幫着照料呢。”
趙元永瞠目結舌,走了幾步,看到陰影裡父親的面容帶着一絲笑意,卻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趕緊又轉頭去看九娘和趙栩。
趙栩心裡把阮玉郎千刀萬剮,卻只牽着九孃的手輕聲道:“他那麼可憐,便讓他做一做白日夢,騙騙老人家,興許心裡好受一些,你且不要在意。”
阮玉郎也不在意:“大郎,你來陪着婆婆。”口舌之利,任他逞上幾句,過了今夜,有沒有舌頭,就要看趙棣的兄弟之情有多深了。
***
一人高的大浴桶中熱氣騰騰,阮眉娘隔着竹簾半晌看不到九娘露出頭來,看看漏刻,已經洗了小半個時辰。她朝簾子邊的燕素點了點頭。燕素被阮玉郎先前一句“以主母之禮相待”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九娘不允許她進去相陪,她竟也沒敢進去。看見阮氏的暗示,趕緊側身福了一福:“娘子?娘子?奴進來服侍你了。”
嘩啦啦一陣水響,九娘從水中伸出頭來:“不用,我沒事。”說完鼻子一癢,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
阮眉娘嘆了口氣:“洗完就讓燕素伺候你出來,指頭都該起皺了。他們在外頭等你呢。”
話音未落,屋外傳來趙栩的聲音:“阿妧,你是不是受涼了?我讓他們已經熬了薑湯,放了許多赤糖,你出來趁熱喝上一碗。”
九娘被薰得紅彤彤的小臉更紅了,她揚聲道:“好的,多謝六哥。”
阮玉郎原本躺在院子裡的竹牀上,由鶯素在薰頭髮,聽到兩人這般郎情妾意的,哼了一聲,懶懶地坐了起來,抽出紫竹簫,想了想,吹奏起來。
九娘驟聞簫聲,似曾相識,不由得靠在浴桶邊上聆聽了片刻,想起三年前的中秋,汴河邊上放水燈,也曾聽過此曲《楚漢》,趙栩和陳太初興致到處還在岸邊舞劍。如今真是四面楚歌,今夜宮中還不知怎麼天翻地覆呢。此處應該是阮玉郎經營了不少年的巢穴之一,四個人的沐浴,熱水、浴桶、一應物事,極快就都準備妥當,他在這裡的人手不會少,想逃出去很難,聽他的語氣,似乎要把自己留下來。想到廊下萎靡不振的阮婆婆,九娘再次沉入水底,睜大了眼睛,除了自己處處瘀青的腿和水,什麼也沒有。
姨母,爹孃都已去了,阿玞也已死了。阿妧只能對不住您。
她振作起精神,伸出手拍了一下水面,從水中站了起來。
一曲方畢,阮眉娘面色古怪地出來,也不和阮玉郎說話,就順着廡廊走了。
燕素打開門:“郎君,娘子請郎君裡面說話。”
阮玉郎擱下紫竹簫,搖頭道:“這隻小狐狸,又動壞心思。”他站起身,對高似道:“無論趙栩現在說什麼,你總要等過了今夜再做決定。別忘了,能幫你把人安然接出來的只有我。”
一身青衣的高似聞言點了點頭。
趙栩將手邊一碗薑湯遞給阮玉郎:“這個你帶進去。”
阮玉郎垂眸看着薑湯中映出趙栩半張傾國傾城的面容,雖然他後來只見過生母幾次,看起來趙栩倒比自己更像她。
“你倒放心?”他接過薑湯,斜睨了趙栩一眼。
“不放心,”趙栩坦然道:“但既然是阿妧要同你說話,我守着就是。”
阮玉郎失笑道:“你這嘴還真甜。”
趙栩眨眨眼,對阿妧?必須的。對別人?不可能。
阮玉郎進了房,輕掩上門,卻不入內,斜斜靠着門,晃了晃手中的薑湯,看見自己瀲灩的眼神在碗中盪漾,才擡眼朝竹簾後面西窗下的嫋娜人影柔聲喚道:“小狐狸乖乖,你調虎離山入房來,不怕我一口吃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連續幾天高能,今天過度一下。前方繼續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