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譁然中, 朱相大怒:“張子厚!陳家是陳家, 燕王是燕王!你因爲擁立燕王就胡攪蠻纏, 連着叛國投敵的事實也要否認?”有些事情, 不說穿了還真不行了。
張子厚哈哈大笑起來:“朱相公, 請問先帝駕崩那夜, 子厚有幸和諸相公在柔儀殿同聽先帝諄諄囑託, 先帝有言欲立燕王趙栩爲皇太子, 要太常寺早些選定吉日, 這可是事實?”
垂拱殿驟然落針可聞,又爆發出驚呼質疑詢問議論等等的各種聲音,雖然各部重臣都略有耳聞先帝要傳位給燕王一事, 可明晃晃地在朝會上這樣說出來, 簡直是打了兩宮的臉,打了二府諸位相公響亮的一巴掌。太皇太后狠狠地拍了扶手一記,手疼得厲害,殿中卻無人留意。
朱相面紅耳赤大聲道:“臣彈劾張子厚混淆視聽,移花接木!胡言亂語!擾亂朝綱!應立刻杖責趕出宮去!”後來發生的種種你張子厚明明知道, 這權宜之計還是陳青的主意!竟然說出這種話,豈不讓自己這些宰相們被天下人戳着背脊罵!
張子厚郎聲道:“諸位臣工請聽張某說完, 先帝駕崩後又發生了一些變故, 經二府和太后、太皇太后共商議, 燕王殿下定王殿下都認同,才迎今上即位,並無不妥, 依然會奉先帝遺詔的囑咐,這也是事實。”
殿上衆人被他的話弄得一驚一乍,已經有些轉不過來,聽他如此肆無忌憚妄言宮闈秘事,都心驚肉跳得厲害。一些素來厭惡張子厚恃才傲物張狂狠辣睚眥必報的官員,倒暗暗高興,覺得他很快就會獲罪。
張子厚拱手道:“朱相莫急莫慌,您看,一件事,如果我只說了自己想說的,是不是就會混淆視聽移花接木,讓您有苦說不出?可您看,子厚並未說謊對不對?我說的都是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是不是?”
殿上衆人恍然,敢情這位是這個意思啊,很有道理。
“現在朱相可能容我同姜副將說上幾句?也好讓諸位臣工聽一聽爲何我說陳元初叛國投敵一事有假?又或者朱相希望認定陳元初投敵爲真,好讓您一舉扳倒大趙棟樑齊國公和蘇相公?”張子厚皺起眉,不等朱相開口,輕輕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搖頭道:“呸,讓你這張嘴胡說!朱相您的女婿範詠,在熙寧元年因背後非議陳婕妤和燕王,被齊國公在文德殿揍了一頓,還被御史彈劾貶去了鳳翔。蔡佑罷相後本就應該您直接拜相的,卻因爲蘇相公起復白白耽擱了四年,直到齊國公退了您才入主樞密院。可張某記得朱相爲人,最是大義滅親公正嚴明嚴守禮法規矩的,所以這全是子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幸虧宰相肚裡能撐船啊,您清者自清,不會和我計較的。”
朱相被他氣得頭都暈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張子厚你這個市井無賴!怎麼會有這種人把什麼攤在桌面上無法無天行所無忌?句句堵得人心塞啊!
張子厚向上首行了禮:“太皇太后女中堯舜,若要怪罪微臣口不擇言,還請朝會後斥責臣。如今朱相同意微臣說下去了,那微臣想和姜副將說道說道。還請娘娘允准。”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聲:“準。”
張子厚轉向姜大力:“姜副將,敢問陳元初將軍的武藝,在秦州能排第幾?”
殿上衆人一呆,大理寺這問話的技巧,有些怪!
姜大力想也不想:“真人不說假話,這小賊雖然叛國投敵,他一身本事着實厲害,他要是在秦州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卑職在他手下,從沒撐過十招!”
“陳元初的武藝要是和齊國公相比,孰高孰低?”
姜大力大聲道:“虎父無犬子,可大老虎還是大老虎!卑職在秦州二十餘年,陳元初比起他老子——齊國公,還差這麼一大截子!”他張開兩臂比了一下,又往外擴一擴:“這麼大!卑職也在齊國公手下練過,從沒走過三招!”
張子厚皺眉:“倘若這老子要教訓兒子,齊國公大概幾招能擒獲陳元初?一百招?五十招?”
姜大力認真思索了片刻:“張理少這話一聽就是外行問的,高手對陣,哪怕相差這麼一點點,也可能一招就定勝負。”他伸出小指頭給張子厚看:“齊國公十招內就能拿下他,最多不會超過五十招,陳元初必輸無疑。”
張子厚驚歎了一聲,轉頭問蘇瞻:“蘇相,張某和您不和,天下皆知,還請您別故意隱瞞事實。子厚聽聞幾年前高似還在您手下,曾經在您家別院,和齊國公比過武?”
蘇瞻早已明白他的用意,不得不佩服他這麼短的時間裡想到以此切入,抓住了機會,還一舉讓朱相戴上了挾私怨的名頭。他點頭道:“確有此事。”
“請問蘇相,齊國公和高似,武藝孰高孰低?”張子厚大聲問。
蘇瞻看向陳青,清越聲如金玉擲地:“齊國公認輸了。另外,高似在齊國公七夕遇刺案時有看過齊國公出手,曾坦然告訴蘇某,齊國公非其敵手。”
趙栩有些意外地擡眼,看了看蘇瞻,榮國夫人通過九娘說蘇瞻還算是個君子,倒也不能說她眼全瞎了。
陳青沉聲道:“陳某的確不如高似。”
殿上重臣更是心慌,大趙戰神陳青,坦承不如敵人,真是太毀士氣了。
張子厚點頭道:“這只是武藝而已,諸位臣工毋需慌亂,再高的武藝,千軍萬馬對戰中,總有力竭的時候,何況齊國公領兵佈陣之強,神出鬼沒之能,高似是遠遠不如齊國公的。”
他平生一直被蘇瞻打壓着,最得意的莫過於此時,想到那被鬼神庇佑的女子,張子厚信心大振,越發自如起來。他朝陳青一拱手:“還請齊國公出手拿下姜副將。”
衆人大驚,只覺得眼前一花,來不及驚呼就都屏息盯着大殿之中。
陳青身形微動,姜大力就覺得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待要出拳,卻已經被人老鷹捉小雞般捏住了咽喉,不由得面色大變,嘴裡已被塞了帕子,雙手隨即被反攏在身後,明明僅有一隻手捉住了他的雙手,卻如鐵鉗般無法動彈。
陳青一轉身,挾着這粗壯漢子如挾孩童般輕鬆,已退到大殿門口。姜大力動彈不得,陳青卻輕輕替他拂了拂肩膀,又碰了碰他包紮好的傷口。
張子厚看向衆人:“諸位,請看,姜副將明明是被齊國公擒獲的,可各位若是現在才見到他二位,隔半個東關城,數十條街巷,有誰不覺得他們二人是並肩而立狀甚親密?!”
衆人驚呼起來,鄧宛大聲道:“西夏好一招反間計!田洗怕是有心誣陷陳元初!”
陳青松開姜大力,取出他口中帕子,投擲於地上,並未多看他一眼,冷冷地大步走回自己列班之地,朝張子厚點了點頭。
張子厚看着殿門口有些發呆的姜大力:“姜副將,你可曾親耳聽到陳元初說投降西夏之話?”
姜大力慢慢走回來,搖頭:“卑職未曾親耳聽見。”
“那你可曾親眼見到陳元初殺死或殺傷秦州守城軍士?”張子厚厲聲問道。
姜大力聲音低弱,垂首道:“不曾!”
“若你已下定決心叛國投敵,你身邊十步以內就有秦州監軍還活着,你待如何?”張子厚大喝一聲。
“殺了他!”姜大力驀然擡起頭,看向田洗:“田監軍!你——你有沒有騙人?!”
田洗站起身,慘然笑道:“好一招移花接木!好一招賊喊捉賊!田某爲訴冤而來,卻反被冤枉?!”他看着周遭衆人的狐疑目光,大聲道:“連姜副將你這樣和我一同出生入死過的人都疑心田某?甕城城門如何得開?鐵鷂子如何屠城的?姜副將你都不記得了?當時城內混戰,陳元初身邊倒下幾十人,他如何留意到我還活着?”他看向太皇太后:“娘娘!微臣不如張理少那般厲害,只有一片丹心可問天!微臣願一死以證清白!以殉秦州守城蒙難的英魂!”
陳青大袖一翻,捲住了田洗衝向楠木柱的身影,冷冷道:“你也配清白二字?你也配和秦州英魂相提並論?我兒元初的名字,你也配提?”
張子厚整容肅立,拱手向太皇太后一禮,再轉向諸相公:“臣大理寺少卿張子厚,奏請將秦州監軍駙馬都尉田洗押至刑部候審,奏請大理寺同審。奏請刑部、大理寺合派精要人員往秦鳳路一探究竟,查明陳元初被俘一事再行審案,以免以訛傳訛,中了西夏反間計。因耶律似一事牽涉泄露朝廷機密,蘇相有失察之責,臣奏請罷免蘇瞻宰執一位!”
蘇瞻看着張子厚沉靜自若的神情,突然像看到以往的自己,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靜犀利的,自己竟然沒有注意到,以後的朝堂,是張子厚的天下了。
謝相出列,舉起玉笏:“臣附議!”張子厚所言甚是公允,也不是一味偏幫陳元初。無論如何,前線監軍獨自離陣,必須嚴審。蘇瞻的失察,也不可推諉。這樣的處理,暫時穩住大局,是上策。
經此驚心動魄的一役,已無人再咬死陳元初叛國投敵的罪名,只能說此案有疑,信息不全,必須待再查探後才能判定。衆臣紛紛附議,再無爭議。
***
這日大起居,巳時三刻還沒結束。日頭已有烈意,垂拱殿廣場上的槐楸片片綠葉透出了翠綠,一小片一小片樹蔭下,石位旁一人一石投下重疊交錯的斜斜影子。在廣場上站了近兩個時辰的文武百官,個個汗流浹背,餓得快不行的有,被尿意憋得厲害夾緊雙腿暗暗發抖的也有,更多人預感到垂拱殿內出了大事。
終於,翰林學士院的知制誥和中書舍人趙昪神色凝重地聯袂出了垂拱殿,立於高階之上。百官一見趙昪手中的白麻制書還有黃麻敕書,都心中大震,今日大事不少,竟然還有拜相或罷相的大事!一點動靜都沒有!
片刻後,趙昪的聲音猶在空中迴盪,百官還沒回過神來,朝野大震盪!蘇相被罷免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一職!陳青徵西一事暫緩!秦州監軍田洗無詔歸京,下刑部獄,由大理寺同審!
廣場上一片死寂,隨後禮儀官高聲宣佈:“散朝——”
百官行跪拜大禮,高呼萬歲,按班退出垂拱殿門,往西南各部或東華門出宮上衙去。
蘇瞻慢慢走出垂拱殿,自上而下,能看見文武百官們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幸災樂禍,有憤慨不平,有神色平靜,也有面帶惋惜。他也不甚在意。
阿昉給他看的那封信,一手王右軍的行書極好,他記得很清楚。張子厚得到的消息也確實是真的。他卻不能如信中建議的那般自污請罪,他做不到,他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也有碰觸不得的地方。有今日之結局,他不怨張子厚,他早有準備。入仕二十餘年來,幾起幾落,都是因爲政事或黨爭,卻從未料到會由於高似而遭罷免,幸而不曾連累他人。
日光刺眼,蘇瞻眯起眼,玉笏已不在手中,他攏起大袖,慢慢走下臺階。燕王竟然如此沉得住氣,從頭到尾都沒有插手此事,難道他以前確實看錯了燕王?想到陳青以往所說的話,他心中生出一絲遺憾和疑惑。難道張子厚不是爲了和自己作對纔在三年前就擁立燕王爲皇太子?難道他比自己看得更清楚?蘇瞻嘆息一聲,想這些都已是徒然,無論是趙栩即位,還是太皇太后當政,他只盼諸法不變,當下局勢,朝廷再變政令,只會越發混亂。大趙何去何從,帝位誰來繼承,江山國民,他再操心,也無用武之地了。
垂拱殿後閣裡,另一場並無刀光劍影的爭鬥纔剛剛開始。
定王老眼不再昏花,盯着太皇太后同樣蒼老的面容,沉聲問道:“娘娘,垂拱殿前後這些侍衛親軍步軍司的刀斧手,是要替娘娘收拾我等這些不聽話的硬骨頭嗎?”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聲:“老身得知陳元初投敵一事,不過防備陳青暴起傷人而已。皇叔多慮了。”
定王轉向面色赤紅的朱相和臉有愧意的曾相,厲聲問道:“何時後宮能直接命令三衙了?樞密院調兵用印,謝相呂相和蘇瞻事先可知道?內臣傳旨處分公事,並需覆奏,中書可有接到旨意可有覆奏?”
謝相憤然道:“蘇相和臣還有呂相均一無所知!朱相,還請問這是何道理?短短十二天,樞密院兩次僅憑東院印就調動侍衛親軍步軍,皆未得到二府用印!”
太皇太后寒聲道:“皇叔是忘記成宗駕崩時出的事了?老身和先帝母子可是險些喪生於刀斧之下!那事以後,二府楊相公奏請,諸相公附議,皇叔你也未反對,憑老身飛鳳玉佩,有樞密院東院印,可急調侍衛親軍步軍司精兵三千護駕。比起皇城司五千人、殿前司大內禁軍五千人,老身就算調用這三千人也未必能保住官家和老身的安全吧?有何不妥?”
定王寸步不讓:“娘娘可別忘記當年還有這一句:太后可用兵裁製於內!什麼是外朝,什麼是內廷?這前朝六殿是娘娘能出兵裁製的地方嗎?這文武百官各部重臣二府相公和我等宗室親王,是刀斧手能橫刀相對的嗎?自成宗帝始,我大趙宗室就立有家法:後宮不得干政!娘娘垂簾是聽政,可不是任意干政!還有,太后去哪裡了?緣何大起居不視朝?”
作者有話要說:注:
明天小朋友正常上課,纔想起來調休的事情,今天提前替換正文了。
再次說明:沒有二更哦。請別誤會。四月作者菌身不由己,諸多瑣碎三次元事待辦,不能保證日更,斷更會提前通知各位,敬請體諒。
1、白麻:制書。黃麻:敕書。後者用於宰相三公等高級別官員以外的官員。出自《宋史》職官志。
2、垂簾聽政,後宮干政,這個相關的限制,有參考張明華所著的《論北宋女性政治的蛻變》,北宋劉娥垂簾聽政十二年,北宋的祖宗家法和文官集團(官僚體制)對於防範後宮干政和女主篡位上,是很下功夫的。本文高氏,雖然借用了wuli高滔滔的形,卻實際有着劉女士的神。高氏在後宮是有自己的智囊團的,在朝中也有效忠她的權力集團,她也在宰相任命上暗中影響着皇帝趙璟的決策,以達到掌握權力的目的。她在信息傳遞(入內內侍省、尚書內聲)、武力掌控(三衙中的步軍司、樞密院重臣)、文官培植上都有自己的一套,這是幾十年政治鬥爭經驗的結果。她能參與和二府定期面議政事,這個是很厲害的,也避免了宰相擅權。至於這個角色,留待讀者們各自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