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的目光冰冷, 孟建頭不敢擡也覺得自己身上被戳了一劍又一劍, 頭皮都疼, 渾身疼。
“忠義伯可真是忠義得很, 竟操心起本王的後宅之事來了?”趙栩牙縫裡迸出一句。
“下官不敢——”孟建頭搖得比撥浪鼓還快。
“不敢?你還有未卜先知之能, 連本王日後會另有所愛也都盡在你掌握之中?原來本王的心思, 本王自己不知道, 忠義伯倒一清二楚?不如你告訴本王, 我何時壽終?”趙栩的聲音越發地淬了冰。
“噗通”一聲, 孟建嚇得跪了下去,滿頭大汗,微弱地辯解道:“下官有罪, 下官有妄議宗親之罪。下官只是教導女兒當遵守《女誡》和《女論語》, 不可仗着殿下愛護而心生嫉妒——”
“啪”的一聲。孟建嚇得一抖,不敢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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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栩一掌拍在牀沿上,腿上的金針掉下來好幾根,慌得方紹樸趕緊道:“殿下息怒, 殿下經脈正在往外排毒之中,切勿動怒。”
“孟叔常, 你以爲你是誰?”趙栩簡直要氣笑了, 自己費盡心機才讓阿妧放開心胸, 哄得她高高興興。孟叔常竟然把自己當成他那般的人,以己度人,去壞了阿妧的心情不說, 她那麼敏感多思,說不定還以爲天下男人都是會偷腥的貓。
方紹樸轉到素屏後頭,從藥箱裡撕了一小塊棉花,搓成兩個小球,塞進自己耳朵裡,又搓了兩個,看向僵立在素屏邊上的章叔夜。章叔夜只當沒看見。
小半個時辰後,孟建才灰頭土臉地退了出來,夜風一吹,背上一片冰涼。他辨認了下方位,定了定神,慢慢下了樓。
樓梯轉口處卻見一個高大身影,揹着光靜靜地站在陰影裡,再仔細一看,他懷抱一把暗沉沉不起眼的刀。孟建猛地想起他就是傳說中的“小李廣”高似,契丹北院大王耶律興家的唯一血脈,還是金國二太子,被太皇太后疑心是燕王殿下生父的那位……
他眼皮猛地跳了幾下,裝作沒看到高似,貼着欄杆慢慢往下走,腿一軟,差點摔了下去。
一把刀架在了他胸腹之間。沒摔死卻要被刀砍死了?
孟建胸腹間一痛,失聲叫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了不該想的事,被殺人不眨眼的高似發現了。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掛在刀背上,人沒死,也疼得厲害。
“小心。”高似的聲音低沉嘶啞。
上頭成墨也探了探頭,低聲問道:“忠義伯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沒事,多謝了。”孟建趕緊扶着欄杆慢慢往下走,不敢再回頭看高似。
等下了樓,見到許多黑衣短打的漢子靜靜守在庭院裡,孟建才舒出一口氣,這浸月閣四面臨湖,不設外牆,庭院盡頭就是十幾級石階沉入湖水中,一眼望去,水浸碧天天浸月,夜色無限好。他走了幾步,見無人阻擋,索性走到湖邊,纔回過頭望了望那二樓昏暗的闌干,似乎有水光涵月的影子,又似乎只是暗沉沉一片。
那人真是可憐。孟建嘆了口氣,看年紀比自己還要大一些,無家無室,無妻無兒,看起來就心裡苦得很。
轉念間想到自己,孟建苦笑起來,做了幾十年的庶子,突然聽說自己纔是嫡母親生的。可他自己信了,那生他之人卻不信也不理睬他。他也不敢多想,不敢再爭,甚至後悔輕信了琴孃的話。他只是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其實兩人都過繼出去了,嫡庶之爭也沒什麼利害關係。他孟叔常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兒子,萬一真是嫡母親生的,也許他也能和二哥那樣,和她隨意說笑甚至耍個無賴什麼的。
他從來不知道,有個娘可以親近是個什麼滋味。他也想好好孝順孝順孃親。
孟建蹲下身,月色下看到腳邊有些碎石子。他忍不住撿起一塊往湖裡丟去,記得兒時他習武怕疼,去求姨娘,果然就不用再去演武場了。他讀書打瞌睡,姨娘說裝裝樣子就好,日後總有恩蔭的。他跟着二哥去見阿程,誇她好看,阿程就帶着十萬貫嫁妝做了他的妻室。還有琴娘,阿林,他其實真沒有求過什麼,總有人送給他。
有人送,他就收下來,給她們妾侍的名分,讓她們吃得好穿得好,生兒育女太太平平。這對她們不好麼?他孟叔常怎麼就這麼不被殿下待見呢?連阿妧都敢那麼說自己,她是在罵自己這個爹爹?孟建瞪大了眼睛突然回味過來。
什麼叫見一個愛一個外頭還要藏一個?阿程怎麼就變成打落牙齒和血吞了?管教侍妾,教養庶子庶女,原本就是做妻室做主母該做的。阿妧素日裡最懂規矩最忍讓最懂事的一個小娘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法無天了,竟然還威脅殿下要大歸?還什麼立女戶甚至出家。她要是真成了一個容不下人的妒婦,這孟家的名聲可怎麼辦?她自己年紀小不懂事,將來有的苦頭吃。就算像王九娘那樣不許蘇瞻納妾,又得了什麼好結局,還不只有身後哀榮。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陳青。噗通噗通,兩顆石子從孟建手裡扔進湖中。三個黑衣漢子靜靜從他身後巡查過去,只多看了他一眼。
可殿下也是個怪人。孟建蹲得腿麻,慢慢站了起來,長嘆了口氣搖搖頭。但殿下那罵他的話該是在維護阿妧吧。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替殿下做主,更別提操心殿下的後宅之事了。他不過是提點阿妧幾句而已,怎麼殿下就氣成那樣。他真是想不通。
這世上,看來沒什麼人能明白他。
孟建在湖邊自怨自艾自苦自憐不說,趙栩在牀上抻長了脖子也沒等到九娘來,氣得不行,讓成墨去問了兩回。
“九——郎正在沐浴。”
“九——郎已經歇下了——”成墨的聲音一回比一回低。他算是懂了,這位是祖宗,那位是菩薩,一拿一個準。
趙栩想了半天,患得患失,深信阿妧不可能把孟建的話當成自己的意思,被方紹樸催了幾次,才喝了藥睡下了。方紹樸掩上門,有點犯愁,這位自己不睡還不給人睡,是不是得加點安神藥給他喝喝了。
***
翌日天光微亮,九娘就起身束髮束胸換衣裳。一切妥當了,讓惜蘭好好看看她。
“還看得出我是女子嗎?”
也換了男裝打扮的惜蘭認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得出。”她伸手在胸口比了比。
九娘低頭看看,實在不能再束得緊了,就這樣她都覺得疼得厲害。但總比女裝來得不那麼引人注意了,就算阮玉郎的人打探,也不容易發現她就在趙栩身邊。
“郎君可要先去探視殿下?”
九娘低下頭讓惜蘭給自己戴上襆頭,輕聲道:“惜蘭,昨日我那般待你是過了些——”
惜蘭手一鬆,襆頭差點掉在地上:“奴婢不敢,全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自作主張瞞着娘子。但求娘子明鑑,奴婢雖是殿下的部曲,自入了孟府,就只有娘子纔是奴婢的主人。奴婢全心全意,事事以娘子爲先。”
九娘伸手攙起她,嘆道:“這個我明白,六哥和太初表哥也是爲着我的安危,才事無鉅細都要關心。可是惜蘭你要知道,有許多事,不是他們覺得對我好就好,也不是你覺得對我好纔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怎樣纔是對我好的。所以日後有什麼事你千萬不可瞞着我。若是我們主僕之間都生了嫌隙,我又能信得過誰,又有誰可用呢?”
惜蘭慚愧不已,哽咽道:“婢子無地自容,日後再也不敢隱瞞娘子。”
“你待我一直忠心耿耿,不辭辛勞,上次爲救我表嬸還受了傷,我心裡感激得很。無論是慈姑,還是玉簪和你,跟我雖是主僕名分,可在我九娘心裡,你們和我的情分又不能以主僕而論。”九娘柔聲道。
惜蘭伸手替她整理好襆頭,福了一福:“婢子心裡明白,娘子只要不趕奴婢走,奴婢願一輩子服侍娘子。”
九娘嘆息了一聲,往房外走去。前世的晚詩晚詞被阮玉郎派到自己身邊,三十多歲也不願嫁人,她待她們如家人,可她們依然會聽命於阮玉郎。她能容忍惜蘭把木樨院的事都一一稟告給趙栩,只因爲那是趙栩,不是旁人。
***
兩人繞過迴廊,卻見高似抱着刀靠在趙栩房前的闌干上,看似一夜未睡。
高似見到九娘,站直了身子。
九娘站定在他身前,久久才問了一句:“他可醒了?”
高似搖搖頭,看着九娘要去推門,才低聲說了句:“你放心。”
九娘一怔,想起避居瑤華宮修道的陳素,放下手,轉了過來:“我有話同你說。惜蘭,你守在這裡。”
高似跟着九娘繞過半邊走廊,見湖面銀光微閃,他眨了眨眼,才覺得眼睛有些刺痛。
“請你永遠別告訴六郎那件事。”九娘沉聲道,話裡有個請字,卻毫不客氣。
高似看着九孃的眼睛,最終慢慢退後了一步,頹然低下了頭:“你說的對,都是我的錯。她才——”他擡起眼點了點頭:“我不會害六郎的。”
“你已經害了。你害了他,害了他娘,害了陳元初,害了整個陳家。你若甘心做你的契丹人女真人。我們毫無怨言,兩國交戰不擇手段。可你別再做你的高似,別念舊恩,別顧舊情,從你去秦州的時候,不,從你在蘇瞻身邊暗助阮玉郎的時候,你就不再是高似了。”九娘沉聲道:“你不知道什麼是害他,什麼是保護他。你以爲你在對他好,其實一直都將他往深淵裡推。不是你懸崖勒馬一次就叫對他好。”
高似懷裡的刀身輕輕抖動了幾下,高大的身軀慢慢佝僂了下去。
“我要你永遠別再跟六郎糾纏不清。”九娘走近一步:“高大哥,你既選了墮入那阿修羅道,縱使本性非惡,卻已與天人爲敵,難結善果,何必再苦苦糾纏放不下?”
高似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神情堅定,眉目清朗,並沒有對他的憤怒和怨恨,依稀就是那位能將昏暗囚房都照亮的女子。她深邃的眸子,似乎一眼能看穿他的命運,自從他背棄契丹,他就知道自己空負一身絕世武藝,也不會有什麼好結局。知道上京被攻破,他心底深處那個黑色的洞卻沒有被大仇得報的快意填滿,反而越來越空越來越難受。
高似艱澀無比地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他是說了謊,陳素是不是因爲知道他說謊才選擇出家修道的,他不知道。他見不到她,他還是不甘心。
“因爲她告訴過我,你第一次闖宮,應是在那年的清明節後,而不是在端午前夕。”九娘坦承道,正因爲這日子極不利於六郎,她在柔儀殿才立刻定下權宜之計,好讓陳元初有周旋的餘地。
“你端午前夕確實是入宮了,但你並沒有出來見她。既然你選擇了維護她的清白,維護六郎,就該一輩子守口如瓶。六郎姓趙,他是大趙的燕王,他歷經千辛萬苦,才走到這一步。他知道他是誰,他要做什麼。你不能因自己的一念猜測就毀了他。他孃親爲了他寧可出家修道,那才叫保護他。高似,別把六郎變成又一個你。”
高似面如死灰,心亦如死灰,半晌才嘶聲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高大哥,你知道嗎?我以前常跟你說,鹿家的鱔魚包子會給你帶來好事。”九娘柔聲道:“能帶來好事的,不是包子,是你能捨下執念,放下不甘。你還來得及重新來過,做王似,做吳似,拋開高似耶律似完顏似,你纔有機會看着他守護他。滅契丹也好,一統北國也好,三分天下也好,並不會讓你開心滿足,你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你不是阮玉郎,也不是梁氏,你與蘇瞻是一樣的。你爲何不問問你自己,那些悔恨的懊惱的,可還來得及亡羊補牢?”
片刻後高似呢喃道:“來得及嗎?”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九娘淡然道。
看着高似一步步下了樓,九娘纔打了個寒顫鬆了口氣。趙栩這麼大膽任憑高似在他身邊出入,可她卻不能不防備,若不一舉擊破高似的心,依然後患無窮。她不擔心高似會出手傷了趙栩,他當然會盡力護住趙栩。但她怕的是他還不死心,那對趙栩而言纔是最可怕的事。
她的人,她會盡全力護着。
回到趙栩房前,見惜蘭和成墨正低聲說着話。
成墨一見九娘,高興地躬身行禮道:“郎君可來了。殿下醒了,正讓小人去請您呢。”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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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