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殺——”向太后大喊。
“不許殺。” 趙梣稚嫩的聲音立刻跟着響了起來, 陳太妃是很好的小娘娘, 這個不用大娘娘說, 他早就明白。
“誰敢傷陳太妃!”張子厚的怒吼從東窗外頭傳了進來。
帶御器械手中佩刀一收又立刻一放, 陳素頸間已傷, 她顧不得, 六郎呢?六郎你千萬別來!
“護住官家!”謝相等人簇擁着太皇太后向太后趙梣退向樓梯口。趙昪暗暗叫苦不迭, 誰想出來的這餿主意, 雪香閣後室並不寬敞, 衆多禁軍在內,反而施展不開,連個可退的後門都沒有, 完全不顧兩宮和官家的安危。只有高似一人就這麼忙亂, 阮玉郎再來,一個不慎,大趙朝廷內外上下就被一鍋端了。他眼皮一跳,看向趙棣,蹊蹺之事, 出自蹊蹺之人。
無比混亂的一瞬,弓矢離弦聲不斷, 沒有依依不捨纏綿悱惻, 十分緊湊沉悶。如此近距離, 箭全部是直線飛出,把高似方纔所站立的地方扎得密密麻麻,一片箭林。
高似再度退回前廳, 前廳裡早涌入殿前司金槍班的禁軍,長-槍斜指,密密麻麻,無路可退。
有伏兵,被趙栩說中了。他不該來,也被趙栩說中了。他不是不明白,就是不甘心。
高似手中刀擋住身前潮水般攻來的十幾杆金槍,再退回前廳後室之間的夾道。孟在獨自橫槍站在箭林之前,面容冷峻:“阮玉郎已死於地道毒煙烈火,高似,可敢和孟某一戰?”
阮玉郎假死,還是被趙栩說中了。陳素記得他,依然記得他,開口卻問他爲何陷害她和六郎。
肋下的傷口越來越疼,還有許多地方也在疼,有刺痛,有抽痛,越來越痛。高似很多年沒體會過這種感覺,他幼時早就習慣忘記“疼痛”這種感覺,還真的做到了。時隔幾十年,今夜終於忘記的疼悉數回來到他的身體內,排山倒海。
太皇太后蒼老憤怒的聲音傳來:“還不動手殺了陳氏?!你們都糊塗了不成?陳氏身爲先帝宮妃,和契丹賊人有染,玷污大趙後宮,混淆皇家血脈——”她的話已經不算話了?竟然個個敢反駁敢不當回事!
咣啷一聲,高似棄刀於地,走近孟在,雙膝跪地:“在下實乃女真二太子完顏似,今夜不得已擅闖大趙皇宮,爲求見貴國太皇太后、太后、皇帝陛下,有秘事稟報!”
他聲如雷鳴,震得前廳後室所有人耳朵嗡嗡響,甚至雪香閣院牆外嚴陣以待的將士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趙棣一呆,這是怎麼回事,先生可沒有提起過!
***
趙栩一瘸一拐趕到雪香閣的時候,處處依然是激戰後的痕跡。大理寺的胥吏從方紹樸手中接過他,小聲將先前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完顏似?”
“是,說是二太子。女真使者們今日一早就在宮外求見朱相,沒能見着,一直等在東華門外,中書省已經去宣召了。”
趙栩緩緩踏上樓梯,想起高似在北婆臺寺時堅持要入宮的神情。他又怎麼會不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呢?能在蘇瞻身邊十幾年的人,又怎可能任由阮玉郎擺佈利用。高似只需亮出這個身份,變私爲公,反能保住性命,看來他原先就計劃擄走娘跟着女真使者的車馬回驛亭,再行北上。但他爲何會當衆自首?是爲了護住娘?
一步一步,趙栩聽見內侍在通報:“燕王殿下駕到——”
二樓面南處設了新搬來的四扇半人高素屏,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帶着趙梣坐在屏風後,趙棣、六娘肅立在一旁。趙淺予滿臉是淚,靠着陳素,被孫尚宮帶人貼身“服侍”着。聽到趙栩來了,陳素又急又擔心,卻動彈不得。
趙栩上了樓,見屏風前左邊按班站着宰相們和新晉“大宣”孟存。右邊上首坐着定王和兩位老親王,其次站着御史中丞鄧宛和張子厚、孟在。
中間地上跪着被牛筋五花大綁着的高似。聽到趙栩的腳步聲,他的背佝僂得更低了些。
“快,給六郎看座。”定王高聲吩咐道。
屏風後傳來太皇太后的聲音:“慢着,陳氏的事情還沒了呢。人證已經有了,就該定下她的罪!”
趙栩上前行過禮後,對定王躬身道:“多謝皇太叔翁關心,六郎還受得住。”他轉向屏風:“不知道娘娘所說的小娘娘一事是何事?何罪之有?”
定王冷笑道:“怎麼,就憑几個字,就斷定有私情混淆血脈了?聽說這位二太子喊了好幾十個字,要找太皇太后、太后、官家,這又該怎麼斷定?”
“皇叔你的心偏到西京去了嗎?諸位相公們可都是親眼所見,此人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陳氏——”太皇太后問道:“朱卿,謝卿,你們可見到了?”
趙栩和張子厚對視一眼,垂下眼眸。
張子厚出列拱手道:“不錯,娘娘所言有理,人的心還真都是長偏了。不過既然是諸位相公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敢問這位二太子見了那假冒陳太妃的女子後,究竟說了什麼?謝相素來不偏不倚,還請告知我等不在場之人。”
謝相仔細想了想:“說了不是你三個字。”
張子厚看向朱相:“朱相,蘇相離任,您是我朝相公之中最具君子之風的了,您還記得他說的是不是這三個字?”
朱相皺着眉點了點頭。
張子厚恍然大悟,看向高似:“二太子,你所說的,其實是你來雪香閣,找的不是這個女子?你可認出她是誰了嗎?”
高似搖頭:“我沒認出她。我找的不是她。是二位娘娘和皇帝陛下。”
屏風後的趙淺予哭出聲:“早說了小娘娘冤枉——有人要陷害她陷害六哥!六哥——”
太皇太后看向趙淺予,目光泠泠,神色怭怭:“閉嘴。”
張子厚卻看向御史中丞鄧宛:“有人喊冤,鄧中丞可聽到了?”鄧宛猶豫着點了點頭。
太皇太后冷哼一聲:“張子厚,你不必特意引導高似爲陳氏母子開脫。究竟是怎麼回事,這許多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難不成都冤枉了陳氏?倒是你和趙栩結黨營私,圖謀帝位,鄧中丞也該知曉一二。”
謝相等人見太皇太后直接給張子厚扣了這麼大的罪名,都面色微變。只有趙昪擡了擡眼皮,要論嘴皮子,太皇太后恐怕還不是張子厚的對手。
張子厚笑了起來:“娘娘所賜罪名,臣卑陬,愧不敢當。微臣以開封府試第一名師從楊相公,二十年來從縣令做起,在戶部、吏部、集賢院、臺諫、樞密、大理寺均有任職,習慣獨來獨往。先帝曾有言,張子厚雖出自楊相公門下,最終卻做了個剛狷純臣。鄧中丞,若張子厚有結黨營私,還請千萬別客氣,儘管重重彈劾下官!只是天下冤獄,大理寺皆管得,這百官和後廷重案,更是大理寺職責所在。若要下官有冤不管,被人陷害了太妃和皇子,下官他日有何面目見先帝!”
太皇太后被他搬出先帝,反駁不得,聽他輕飄飄一句話繞回陳素身上,氣得肝都疼了。
張子厚見趙栩目光落在趙昪身上,不等太皇太后開口,朝趙昪拱手道:“敢問趙相,是哪位高人仙師未卜先知,料定了高似定然會至雪香閣?”
趙棣擡起頭:“張理少,高似會來闖宮,乃孟氏四娘告知娘娘的。”
張子厚冷笑道:“孟四娘乃先帝秘旨欽犯,被關押在大理寺獄中,何時能傳遞消息到宮中,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大理寺,不是神仙是什麼?”
趙棣笑道:“大理寺無寺卿,卻並不只有你一個少卿。她是阮玉郎的外甥女,既然因此獲罪入獄,必然會知道不少秘密。有些事,用刑問不出,換個法子,不就說出來了?”他朝屏風後躬身道:“還是娘娘想得周到。”
六娘垂眸看着自己裙底下露出的宮靴靴尖,想不出爹爹被宣召入宮是爲了什麼,看到大伯,她覺得心安了許多,爲何爹爹卻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張子厚也笑了:“孟四娘身爲罪女,出獄才幾日?臣日日出入大內,從不知雪香閣是淑慧公主的住處,更不知雪香閣所在位置。孟四卻能算準陳太妃今夜會來淑慧公主的住處而不是回自己的住處?”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二府相公們:“諸位相公可見,高似闖宮,可能是孟四娘所言,可陳太妃行蹤,卻另有人泄露出去。二太子,你又如何知曉今夜太皇太后、太后、陛下會一起來這淑慧公主的住處?阮玉郎在宮中的奸細究竟是誰?”
“阮玉郎請在下幫他擒住燕王趙栩,他答應帶在下入宮。地道入口也是由宮中那人打開的,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在雪香閣,也是他宮中那人所說。我並未見到那人的模樣,因爲燕王奮力反抗,還刺傷了我。”高似擡起頭:“在下並不知道雪香閣乃淑慧公主住所。今日入宮,在下實屬不得已,並無惡意,未傷害任何人。諸位應該知道,以我之力,殺一個人易如反掌,對或不對?”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趙栩。
若他要害趙栩,易如反掌。可他不會。他永遠不會。
趙栩漠然看着高似。那又如何?即便高似現在要保護他,要幫他。他並不會感激他,也不會原諒他。
作者有話要說:很抱歉,今天非常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