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黃昏,似乎格外漫長。汴京城的半邊天空都染了個透紅,霞光幾近瘋狂地焚燒着。菉葭巷這一片民房的屋脊上同樣也是晚霞明處暮雲重。
阮婆婆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剛剛薰乾的白髮已經挽了個圓髻,插着一枝銀釵。大郎靠着她坐在小杌子上,搖頭晃腦地背誦着今日學裡教的《論語》。廚下飄散的烤鴨香味實在誘人,大郎邊背書邊汲溜着自己的口水,逗得阮婆婆笑眯眯的。
阮玉郎接過鶯素手中的巾帕,擦了擦手,側頭問道:“是她那個九妹拖了她去找梁氏的?”
鶯素低聲答道:“最後從孟府裡傳出來的信就是這個,的確是九娘子硬拖去翠微堂的。隨後木樨院和聽香閣抄檢、姨娘被軟禁,都是今天才收到信的。”
樹下傳來小童琅琅的背書聲。“……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阮玉郎笑了兩聲:“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這孩子總愛跑出來搗亂,也不是個事情。”
鶯素垂頭道:“西夏來的那兩位娘子說要跟着陳青南下,郎君您看?”
阮玉郎想了想:“一樣都是姓樑的,爲什麼有人就聰明一些,有人偏偏這麼蠢呢?她們的信可送回去了?”
“是奴婢親自送到腳店去的。今早已經出京了。”
“她們不死心就隨她們去罷,陳青在軍中,哪裡是她們能接近的。”阮玉郎端起面前小而圓的茶盞:“這閩地政和縣的茶,才配叫做工夫茶。不到火候,任憑你關公巡城還是韓信點兵,都沒有用。這人呢,該做什麼就得做什麼,不該做的就別做。不然,難道我還有空還攔着別人去尋死不成?”
阮玉郎看着樹下的一老一小,吩咐道:“給姑姑送個話吧,另外,看着孟府最近有沒有人進宮。”
大郎看見燕素提了食籃進了院子,高興得跳了起來:“爹爹爹爹!吃烤鴨了!婆婆,你的鴨湯也好了!”
暮色漸漸四合,不少人家,已漸次點亮了燈火。
***
翰林巷孟府,木樨院的小廚房,比九娘住的東暖閣還要大一些。三丈長的老木頭案几上頭,琳琅滿目堆放着各色調料。
九娘挽着袖子,正往幾個碗中舀調料。玉簪匆匆進來屈膝道:“六娘子遣人來請幾位小娘子去綠綺閣一起用飯。老夫人剛剛奉召入宮了。”
九娘手上一停,隨即將調好的幾個小碗蓋上碗蓋,放入提籃裡交給玉簪。自己抱了一個敞口廣肚有蓋的瓷瓶吩咐道:“先去木樨院和娘說一聲。”
綠綺閣裡剛剛亮了燈,六娘看着忐忑的四娘,安慰她道:“你彆着急,等婆婆回來就沒事了。”
四娘走到門前,看着那通往翠微堂的青石小路,沒做聲。
七娘把冷淘吃了,喝了一盞茶漱了口,就問九娘:“你幾時見過阮姨奶奶的?我從來沒見過。”
九娘把那多出來的一碗冷淘也端到自己面前:“就是我們三個挨戒尺的那一晚,我看見她在青玉堂的魚池那裡餵魚。”
七娘託了腮,納悶地說:“你說阮姨奶奶以前到底犯了什麼事?太后都出面讓人來掌嘴?爲什麼不乾脆賜死呢?”
九娘和六娘都一怔。六娘走過來剛要開口,七娘已經舉起手來:“得得得!我的好六姐!你又要說大道理了,我懂我懂,仁慈嘛,一條人命很寶貴嘛,以仁義治天下嘛。”
六娘嘆了口氣搖搖頭。
“對了,四姐,你不是見過姨奶奶嗎?她到底有多美啊?”七娘大聲問門口發呆的四娘。
四娘慢慢轉過頭來:“姨奶奶她——”她低頭思索了片刻才輕聲道:“並不好看。”
九娘也忍不住停下嘴。三個人齊齊看向四娘。
四娘走過來,坐到桌邊:“我不知道她以前有多美,反正我見到她那三回,她怎麼也算不上什麼美人。”四娘回憶道:“她眉毛眼睛都分得很開,嘴巴也大了一些,看起來有點點怪。”
七娘問:“嘴巴大?會不會是掌嘴掌壞了?我聽說宮裡掌嘴用的都是朱漆竹板……”
六娘默默地轉開眼,沒法正視這個自家的姐妹。九娘也默默低頭繼續吃冷淘。
四娘輕聲道:“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啞啞的粗粗的,並不好聽。可她就那麼坐着。我眼裡就誰也看不見,只看得見她。她看我一眼,我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七娘張大嘴:“那——那她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呢?”
四娘道:“今年立春的時候,翁翁把我叫去青玉堂,我見到姨奶奶了,她和婆婆差不多大吧?竟然一根白頭髮都沒有,奇不奇怪?”
四姐妹都沒有了聲音。九娘輕輕擱下箸,猜度着阮家、孟家和宮裡究竟因爲什麼樣的事情糾纏在一起。
六娘輕輕問九娘:“表叔母下了帖子來,要教我們學騎馬。我看不如等到秋社放假再去,你說可好?”
九娘點點頭:“好,我很想很想學騎馬。我們過兩天再和婆婆說吧?”她想了想有些惆悵:“不到立秋,恐怕表叔就要出征了。” 不知道魏氏和陳太初此時是什麼心情,趙栩又是什麼心情。大概都不會好受吧。
六娘低聲吟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不知爲何,就想到那個夏日陽光下一口白牙閃亮的年輕人,才十八歲吧,此去一戰,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了汴京,生命之無常,難以捉摸,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提起打仗,屋子裡靜了下來。
九娘吸了口氣,朗聲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表叔橫掃四疆,定會安然歸來。六姐你該吟‘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這類的纔是!我們快點學會騎馬,等表叔凱旋歸來時,我們一起去城外迎接他!”她調皮地湊近了六娘問:“還是六姐你什麼時候深閨有了夢裡人?快和我說說!”
六娘剛要點頭稱是,被她最後一句羞惱得直捉了她撓癢癢。
七娘也湊熱鬧追着問個不停,三個人圍着圓桌轉了起來。只餘四娘看着桌上幾個空碗和菜碟子發呆。她哪裡吃得下!
***
趙栩從五寺三監出來,看到天邊火燒一般的霞光,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宗正寺的幾位官員見了他,都遠遠地繞開了。趙栩上了馬,卻調轉頭慢慢地往城東去了。兩個小黃門和七八個隨從趕緊小跑着跟上。
那等候在路邊的不少小娘子們一見他出來了,都嬌笑着拿紈扇半遮了臉,互相說起悄悄話來。卻沒人再朝趙栩身上扔荷包香包了。昨日早上的喬娘子,朝馬上的燕王殿下投擲了一個荷包,竟然被他一臉嫌棄地用馬鞭半空一卷,直接丟返回去了。這還是汴京城裡頭一回呢!羞得喬娘子啊,傍晚都不好意思隨大家去國子監堵蘇東閣。這汴京城裡最不解風情的男子,除了陳太尉,就是燕王殿下了!那和他齊名的蘇東閣、陳衙內,雖然不會將這些女兒心事收起來,可至少都會行禮致謝呢。可就是這麼無禮的燕王殿下,還是讓人一見就轉不開眼來。
馬上的趙栩卻毫不在意這些鶯鶯燕燕。自從官家醒轉以來,一日好過一日。早間他去請安的時候,已經能喝兩碗羹湯了。阿予高興得很,成日唸叨是蘇昉的孔明燈靈得很,更掛念着要結社的事情。東風社、孔明社、桃花社,連千萬社這種名字都被她想了出來,真是個起名廢!
不過結社倒真不錯,日後就有了社日,就能常常看見阿妧。但總要有個名堂說法,不能像阿予這樣隨興所至。畢竟他們幾個可以自由出入,但是阿予和阿妧卻不方便。尤其阿妧,孟家管得比宮裡還緊。三月三不許踏歌,金明池、瓊林苑這幾年也不許去,春社端午,統統不許出門。趙栩琢磨着,只有阿予和阿妧兩個,孟家那老夫人肯定是萬萬不允的,她那六姐是個好的,可以拉進來,最好再來一兩個小娘子,人一多,再有個好的由頭起社。就成了七八分,最好還請上一個壓得住陣又得讓老夫人給面子的長輩看着,那就十拿九穩了。
不知不覺,夕陽西下,那層層疊疊的紅雲燒透後成了灰燼,城西那邊的空中是深深淺淺的藍和深深淺淺的紫,交疊着深深淺淺的灰色。第一甜水巷裡大多數的攤販都收了,觀音院的大門半掩着。
趙栩將馬交給小黃門,進了觀音院。大殿一側的道姑正在整理各種符紙。趙栩掏出二十文錢,買了個平安符,仔細疊好,放入懷裡。他跪在觀音像前誠心拜了幾拜,又上了香。
邁出觀音院時,趙栩擡頭看看天上還剩下一兩片淡粉的薄雲,想着這幾日,也沒了她的消息,不知道這同一片天空下,一牆之隔,她此時在做些什麼。
看着自己的馬,想着陳太初那日說到福田院的事,趙栩眼睛一亮:“回宮!”
***
趙栩和趙棣到福寧殿的時候,燈火通明,正遇上三公主趙瓔珞帶着女史們出來。兩廂遇到了,停下來互相見禮。
趙棣關心地問:“這幾日忙着公務,也沒能去魯王府探望四哥,三妹可去看過四哥?千萬替我問候哥哥。我明日要去的。”
趙瓔珞冷笑道:“不敢有勞五哥大駕,聽說二府上書擁立你做皇太子,原來平時你可真會裝啊。有這樣的能耐總跟在四哥屁股後面,存的什麼心!”
趙棣雙手一墜,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三妹,你這說的什麼話?”
趙瓔珞看着他:“四哥的事,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那所謂能修仙成道的伎倆,不是你告訴他的,還能有別人?他出事了,可不就是便宜了你?!”
趙棣怔怔地流下兩行眼淚來:“旁人誤會我,我倒無所謂。連三妹你也這麼說,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來給你和四哥看看。咱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我要是有這樣的心思,就叫我——”
趙瓔珞卻不理他,狠狠地轉過頭去,瞪了已經進了福寧殿寢殿的趙栩背影一眼,打斷他:“呸!別惺惺作態了!從小到大,你不就是會哭嗎?蔡佑那廝一看四哥倒了黴,不是立刻就要擁立你嗎?你心裡高興得很吧。六郎那樣的秉性,竟然還有人上書擁立他!你們兩個沒有一個好東西!”
趙瓔珞恨恨地去了。趙棣原地站了會兒,抹了抹眼淚,垂頭喪氣地正要前行,身後就有人柔聲道:“好了,瓔珞向來心胸狹窄不懂事,五郎你莫和她計較。”
趙棣趕緊轉過身來行禮:“娘娘!聖人!”滿面羞慚地退讓在一側。
高太后扶着向皇后的手,嘆了口氣:“五郎啊,就是心太軟了點。”
向皇后點了點頭,朝趙棣笑了笑,心裡卻覺得這麼點事,他就當衆哭成這樣,未免有些哭給太后看的嫌疑。畢竟這個時辰,太后總是從文德殿議完國事,直接過來看望官家。
福寧殿裡,趙淺予正在眼巴巴地看着靠在隱枕上的官家喝藥,手中小銀籤子上插了個梅子:“爹爹,你今天能吃阿予自己做的漬梅子嗎?”
旁邊的方紹樸就笑了:“公主殿下,官家體內餘毒未清,最好不要吃這些醃製之物。”
趙淺予嘆了口氣,小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趙栩輕聲安慰她說:“你這梅子啊,放兩日又不會壞,過幾天再給爹爹吃好了。”
官家把手中的藥碗遞給趙栩,對方紹樸說:“你倒和你爹爹一樣板正。我小時候出痘,還是你爹爹照看好的。他如今可好?阿予,來,給爹爹嘗一個,你去年醃漬的脆瓜我吃着比御廚的還好。”
趙淺予臉上就開了朵花兒,得意地瞥了瞥方紹樸。方紹樸臉一紅:“多謝官家垂詢!家父蒙官家恩典,去了熟藥局坐診。只是微臣斗膽勸諫陛下,這醃漬物——”
官家笑着含着梅子舒了一口氣:“沒事沒事。你自去就是了。”
方紹樸剛退了出去。高太后幾人就從屏風外面進來,皺着眉說:“主主又淘氣,方醫官說了不能吃,怎麼又纏着你爹爹?”
趙淺予和趙栩起身行禮。向皇后笑着拍了拍趙淺予的手,坐到官家牀邊,細細看了看他脣邊消退的膿包:“哥哥看着又好了許多,小方醫官讓御廚做的涼瓜湯,聽說方纔喝了兩碗?”
官家點了點頭,看見趙棣和趙栩都在,就問了問各自當差的事情。不多時,高太后便讓向皇后帶着他們都各自回去。趙棣心中七上八下,想想孃親的話,又踏實了許多。
趙栩看看趙淺予,挑了挑右邊的眉毛。趙淺予眨眨桃花眼,知道哥哥有要緊事要和自己商量,趕緊跟着趙栩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
1、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取自《論語-陽貨篇第十七》
2、關公巡城、韓信點兵。潮汕工夫茶的手勢禮儀。福建泉三大工夫茶,歷史悠久,可惜比潮汕工夫茶的名頭壓得太厲害。唐代就已經有了。陸羽在《茶經》裡也記載過福建永嘉白茶山的白琳茶。政和工夫茶,在徽宗時被納爲貢茶,賜年號“政和”作爲縣名。
3、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出自唐朝詩人盧綸的作品《和張僕射塞下曲•野幕敞瓊筵》野幕敞瓊筵,羌戎賀勞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