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萬百姓自汴京城東南西北十四個城門分批撤出, 從五更天直至午後才全數撤出。 剩餘數萬不願離家的也都在自家院子中設香案祝禱, 盼着躲避地動。京城禁軍不斷巡邏於各條大道上。商鋪悉數關閉, 攤販全無影蹤, 乍一看, 汴京城已成了一座空城。
皇城都堂的偏廳之中, 長案後張子厚端坐如鐘, 手邊案卷堆積如山。大理寺每隔半個時辰就有人入內稟報最新消息。寺廟道觀、勾欄瓦舍、市井聚集、宗室勳貴、國子監之地等等, 均有專人已盯了三天三夜。
身穿女史窄袖圓領襴衫男式官服的九娘, 正凝神逐條過濾回稟上來的消息,有可疑之處便以硃筆圈出,再和一旁的張子厚溫聲商議。
張子厚鼻尖微微滲汗, 擡手給九孃的茶盞中續了茶, 柔聲道:“喝口茶,且歇息片刻再看不遲。應天府尚無消息送來,不急。”
九娘接過茶盞喝了兩口,待要擱下,張子厚的手已等着。九娘一怔, 輕輕將茶盞放回他手中,擡起頭道了一聲謝, 撞入張子厚一雙深邃似海的眸中。
君意似山海, 隔山亦隔海。念及前世的自己過於自詡自負又自傲, 憑蘇瞻一些轉述和幾句政見便對他心存成見,九娘輕嘆了一聲,也給張子厚的茶盞中續上茶:“無消息才更令人擔心。不知道高麗的船如今到了哪裡。兩浙的水師能否攔截住他們。還有阮玉郎, 這般挨家挨戶地搜查,竟無一絲蹤跡,他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阮小五的屍體偷走——”
張子厚想起諸多衙役看守着的阮小五屍體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心中也一緊,下意識轉頭看了看都堂外的重兵,才定了定神。他是絕不會離開九娘半步的。
“急報——”外頭有人嘶聲高喊。
九娘和張子厚對視一眼,同時深深吸了口氣。
“兩浙水師出海後連遇三天大風,現暫退於明州關澳。高麗水師三萬賊寇已登陸海州,海州昨日失守。楚州守將範有年率部叛國投敵,淮南東路告急!”幾日前趕往海州的大理寺胥吏渾身血污,聲音嘶啞。
海州至南京應天府,七百里路,輕騎一日一夜便可殺到。而京畿路調往應天府的一萬禁軍,日行四十里,今日還在半路上。
張子厚沉聲問起高麗來犯人數、對戰和失守過程,命人去二府請留守京城的謝相來都堂商議。九娘迅速翻出輿圖和沿途州縣的一應資料,心頭越發沉重。歷來淮南路守軍偏少,禁軍都集中於京畿路和汴京,這一路能攔住叛軍和外敵的,恐怕極少。兩浙路又是蔡佑昔日勢力根深蒂固之地,會否有將領投敵也是未知之數。
都堂內候命的樞密院官員緊張萬分。大趙立朝以來,即便三年前內有房十三兩浙之亂,外有西夏契丹虎視眈眈,也比不上眼下近在眼前的兵禍連連。諸宰執除謝相外又都坐鎮於城外各處。他們看着堂上的張子厚和九娘,依然如泰山般巍然不動,方定了定神。
謝相匆匆趕到都堂,三人商議了片刻,九娘取出前日就擬好的詔書,請謝相安排都進奏院官員明日一早就頒佈天下。謝相見宮中早有準備,心裡踏實了許多,雙手接過黃紙,展開細讀。大意是韃虜女真背信棄義,高麗賊子不宣而戰,敕令天下諸路禁軍奔赴京師勤王,驅逐韃虜殲滅外敵。又言大趙福澤深厚,官家太后聖明仁慈,萬民所幸,天狗未至,地動無影。可見風雲自冥感,嘉會翼飛天,只待伐賊天威震,恢疆帝業多。
“大定功成後,薰風入舜琴——”謝相默默讀完詔書,似有些明白,多日來京中的種種安排是爲了手中這一紙詔書,更是爲了護衛京師之戰,不由得心潮澎湃鬥志昂揚起來:“陛下聖明,大趙有德。謝某便在汴京守着,哪路賊人趕來,必一絕死戰。他日粲然書國史冠古耀豐功之時,豈不快哉!”
一道道指令蓋着二府大印,發完城外祈福之所。張子厚和謝相覈對完各路文書,鬆了一口氣,他看着九娘專注的側臉,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朝廷上下至誠必定感動天地。明日百姓們眼見依靠朝廷能避開天狗食月,更消弭了地動大禍,民心大定,衆志成城,方能一心抵抗外敵。”
“不錯,此乃大吉之兆,軍中必然也會士氣大振。”謝相連連點頭。
九娘看向張子厚,柔聲道:“明日願意加入勤王大軍之中的士庶百姓,恐怕會超過萬人,不知四路禁軍可做好了募兵的準備。”
張子厚取過軍中案卷,仔細看了看數字,點頭道:“步人甲、兵器和糧草營帳均已妥當,若能募到萬人義勇,四路禁軍便就地紮營,日夜操練以拱衛京師。剩餘百姓回京的回京,願意暫時遷往西京或陳留各縣的亦可。岐王昨日已抵達西京任西京留守,洛陽城牆不遜於汴京,這幾日殿下便可揮師東來——”
九娘和張子厚對視一眼,都流露出憂色。趙栩日日皆有飛奴傳書至京中,昨日和今日不知爲何卻杳無音信。
***
趙栩率領着種家軍的騎兵飛速趕往汴京。四個時辰後,衆人停歇下來,見落腳之處竟然是個義莊,心裡不免都怪怪的。
義莊中建有大量磚瓦房屋,每間屋內可容百人,若干長條通鋪上草蓆乾乾淨淨。屋後更有多排馬廄,還有十多個地窖,其中各色米糧俱全。趙栩的十多個親衛將馬廄旁的乾草堆搬開來,下面隱藏着的地窖中卻都是弩-箭□□旁牌等軍備之物。他們循例檢查過兵器的成色,再由義莊屯兵營的小吏陪同,取出四張諸葛連弩和五十匣□□備用,各自記錄在案,按下手印。
片刻後,鄰近村莊中便有近百村民推着十多輛太平車趕來,車上裝了上千張還溫熱着的炊餅,最難得的是餅中夾了肉。這些村民手腳麻利,送往炊餅便自行去抱草餵馬,洗刷剔刺,檢查馬蹄鐵,十分在行。
將士們忍不住嘖嘖稱奇,雖然也有兩名斥候提前打點,但怎能做到如此周全?略加探聽,才知道這些村民原先多在軍中做過挑夫甚至義勇,也有在家種田但願意爲朝廷出力的,兩年前被徵募爲地方上的預備義勇。登記在冊者,凡有徵用,按次論賞,一次五十文。平時一年有四次演練,每次也能領二十文銅錢。若能助軍三次,家中便可免除稅賦一年。因此一有傳召,人人爭先。只他們歇息的義莊,周邊最近的三個村子,便有近四百多人都自願做了預備義勇。
種家軍的兩名副將轉了一圈,對趙栩佩服得五體投地。難怪他們無需糧草也無需輜重。以往行軍,一個士兵,朝廷便需要三個挑夫。若能這般全民皆兵,處處可用,既無需臨時拉壯丁充挑夫,更省下諸多糧餉,行軍速度還極快,大軍豈不所向披靡?
衆將士一個個喜上眉梢地狼吞虎嚥,只等趙栩一聲令下,換馬趕路。
趙栩躺在一張藤牀上,正將先前一封九孃的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又看,把上頭那幾句貼心的話咀嚼了無數回,還是覺得甜。
“殿下可有痛感?”方紹樸輕輕碰了碰那幾根銀針。
趙栩側目,點了點頭:“比昨日又痛了些許。”
方紹樸喜形於色:“那就對了。看來最後換的藥管用。殿下腿傷康復在即。殿下,你試着動一動。”
趙栩看了看窗外,淡然道:“還是動不了。”
方紹樸吸了口氣,皺起眉頭,又碰了碰那些銀針,苦惱地道:“奇怪,照理在中京的時候殿下的腿就應該能動了,明明有了痛感,血脈均已暢通——”
趙栩卻打斷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成墨,今日飛奴就送這一封信回京,你另行準備十多張白紙,安排二十羽,讓它們一道飛回去找張子厚。”
一旁靜靜站在門口的高似擡起了眼,掃過成墨手中的信,六郎這是疑心上什麼了,爲何要派二十羽,還準備了空消息。
“小人去辦這件事。”高似低聲道:“殿下請率衆在此歇息半個時辰,小人跟着飛奴走一段路,去去就回。”
趙栩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成墨趕緊將信遞給高似。
馬廄旁邊的鴿舍中,很快飛出一羣鴿子,盤旋了兩圈,展翅往東飛去。一道灰色人影疾如閃電,追蹤而去。
***
海面上波浪起伏,百多艘雙桅多槳船上的帆被東南風鼓成了道道白色弧線,如海鳥展翅。視線所及,密密麻麻的女真水師船艦已如烏雲一般出現在海天相接之處。
陳太初立於飛虎艦的船頭,他身側的旗兵們手心裡都捏了把汗。看陣勢,女真早有準備,只怕有五六萬水兵來犯。登州密州整個京東路的水師,也不過只有萬人。敵我懸殊,只怕己方還未激戰就已心生退意。
空中白雲漸漸飄散,只餘輕又薄近乎透明的白紗蔓延在藍天之下。往日海面飛掠來往的海鳥均已不見蹤跡。陳太初慢慢放下手中的千里目,排除雜念心神合一,感受着每一滴水相容相裹,形成腳下這汪洋大海,在深處變成一股非人力可抵抗的極大壓力。他緩緩高舉右手,修長的手指面朝大海緊握成拳,大聲喝道:“起錨——!”
旗號飛揚,最前線的多槳船上唿哨聲不斷,如一條白線,往不遠處的滾滾烏雲逼去。
雙方船上只依稀見到人影時,女真水兵們竟有不少大笑起來,原本還有些擔心自己不諳水性,可對方竟然只派了這麼少這麼小的艦隊前來送死,真是可笑。那領軍的水師將領側頭看向從登州水師叛逃而來之人:“這就是大趙水師?”
那叛將臉上一紅,喃喃道:“百年來,登州雖有水師,卻從未實戰過,恐怕許度是慌了。”
女真將領哈哈大笑起來:“兒郎們,讓這些中原人見識見識我們的箭法,看他們怎麼逃。”
當先一字排開的三十多艘鉅艦,見到主將帥艦上的旗號,一聲令下,箭雨密密麻麻射向對面的白帆。
飛虎艦上的旗兵緊張地盯着陳太初。陳太初不動如山,手中千里目拿得極穩。雙方相距超過四百步,女真人已開始發箭,輕敵之心可見一斑。對方船身劈開的波浪,己方微微調整方向的白帆,甚至箭雨先後穿入海水之中的形態,都似一副畫完整地出現在陳太初腦中。
作者有話要說:網頁版一直更新不了。改手機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