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陳青勒馬停在數十萬人廝殺的戰場中, 面無表情地看着遠處席捲而來的黑雲。每次在萬騎之中他都有孑然一身之感。傷, 不知痛;戰, 不知倦;殺, 不知休。所有的感知要在戰後, 在那一個人溫暖馨香的懷中慢慢甦醒, 迅速癒合, 回到金剛不壞之身和鐵石心腸。

你在, 我在。我在, 你在。

他身後的幾個旗兵聆聽完將令,雙腿離蹬,躍上馬鞍。火把映照得沙場上如同白晝, 不同顏色的令旗在他們手中被揮舞得獵獵作響。

在夏軍中極速往返的陳家軍重甲騎兵, 發出震天呼喊:“戰——”不約而同地調轉馬頭,原本是無數細碎的銀線在月下往返流淌,片刻間匯聚成奔騰的河流,迅速往陳青身後的將旗下靠攏。

重騎對重騎,長-槍對長-槍, 以力敵力,以武對武。

身披黑色鐵甲的種家軍重騎按旗令迅速往戰場南邊匯聚成方陣, 原本被圍殲的幾小簇夏軍, 急急從縫隙中往中軍方向逃去。散落一地的長刀、槍戟、旌旗無人顧得, 只有盲目地奔跑呼喊,避開那翻飛的鐵蹄和從天而降的流星錘。

天波府的楊家軍,青色藤甲在星光下宛如秦嶺之石, 從山上滾落,碾壓過剩餘的幾百夏軍,往戰場北邊迅速轉移。

王之純率領的永興軍路大軍堪堪趕到,不遠處陳青的令旗再度揮舞起來。王之純厲聲喝道:“槍牌手,三路護衛——”

“王”字將旗旁邊,用作攻城的望樓車改作了中軍發令臺。隨着中軍令旗的變幻,六千槍牌手潮水般地往前鋒重騎處奔去,手中的竹質橢圓騎兵旁牌在三路騎軍中高高舉起。

三千手持長方尖頭步兵旁牌的槍牌手緊跟而上,在陳家軍身後將旁牌固定在地上,五千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在喧囂震天的沙場上靜默閃着寒光。往日戰場上佔到半數有多的弓箭手,卻被陳青盡數留在了京兆府守城。身披步人甲的近五萬趙軍步兵列陣於神臂弩之後。

槍牌手和弩手列陣方畢,陳家軍的銀色一字長蛇從中斷開,轉成兩隊往南北,分別和種家軍楊家軍會合。只餘陳青和數十親衛傳令官在槍牌手和神臂弩營之前。

不遠處翻滾而來的西夏重騎漸漸減速,和潰敗逃去的夏軍融爲一體,似乎在重整隊形,終於凝成厚重的烏雲,在一百步外弓箭不達之處緩緩停住。

大軍後退,並不是退,也是進。只是後軍轉前軍,前軍轉後軍。西夏重騎,從中軍而來,爲的是止住突然被襲擊一片混亂的局勢,留出大軍重整列隊有序後退的時間。

十萬人馬,追擊二十五萬人馬,憑的是出其不意,一鼓作氣。

他早已不再是奮力拼殺爲了活下去爲了能回到汴京的陳青。他要的是勝利,更是己方傷亡最少的大勝仗。

身後的大趙兒郎們,和元初太初四兄弟一樣,都是他的孩子。身後的五千神臂弩,是這兩年六郎和太初不斷改進和秘密趕工營造出來的,射程三百步外仍可入榆木半竿。今夜,頭一回要在這沙場上大顯神威。

陳青手中銀槍舉起,令旗隨之再度飛舞。

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如惡蛟入海,帶着厲嘯聲撲向百步以外的烏雲。

西夏軍中傳出驚駭欲絕的呼聲:“神臂弩——”他們攻城多日,從未發現趙軍竟然有這許多神臂弩。京兆府守城時,四面城牆加在一起也不超過千張神臂弩。

率領這斷後之軍的宥州嘉寧軍司司主當機立斷:“速速後退百步——”他陣中的藤牌手絕對無法抵擋神臂弩這麼近距離的兇猛攻勢。趙軍神臂弩射程遠達兩百四十步,兩百步外有藤牌手就好多了。

騎兵後退需調頭,後面還有跟着的藤牌手、弓箭手亦要後退。

進易退難,戰馬慘嘶聲中,雖知射程不達,爲防止趙軍騎兵殺入,嘉寧軍司司主一聲號令,長弓上的箭依然如蝗羣撲向前方三路趙軍以及衆軍之前的陳青。

十多面加長的步兵旁牌眨眼間合成一道屏風,插在陳青馬前。大多弓箭在八十步處無力墜地,少數弓箭堪堪抵達,插入了旁牌組成的屏風上,發出突突的聲音。陳青的親衛們持盾的手穩如泰山,這面屏風開始跟着陳青的手勢緩緩前移。

十萬趙軍,一同隨陳青緩緩壓向前,始終將前方的那片烏雲籠罩在三停箭的射程之內。神臂弩的威力在此寬闊無礙的平原上終於全然顯現,無停頓,無休止地屠殺着前方越退越快的夏軍。

嘉寧軍司司主心中被恐懼和憤怒籠罩着,手中金刀輕輕發抖,刀頭上的金環發出清脆的聲響,被淹沒在戰場上排山倒海的聲音裡。兩百五十步了,神臂弩依然如影隨形又如附骨之疽,將他的重騎兵兒郎們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裡。身後一片狼藉,倒地哀鳴的戰馬,垂死慘呼的軍士,橫七豎八的兵器和旗幟,隨手丟棄的火把燃燒着盔甲、毛髮和屍體,濃煙惡臭隨風飄散。他們還沒和陳青麾下最可怕的重騎軍遭遇,已經兵敗如山倒。

而遠方几乎已經看不見的王旗,讓他有一種被遺棄的冰冷感受,即便很快就將和兩萬負責壓陣的弓箭手會合,他知道,在這等數量的神臂弩之下,除了退,還是隻有退,一切反擊如此徒勞。身後的惡虎甚至有一種不急不緩的殘忍,沒有絲毫的急躁。

兩百八十步,見到己方依然無法逃脫連綿不絕呼嘯而來的三停箭-箭-雨,嘉寧軍司司主毅然舉起金刀,調轉馬頭下令:“衝殺迎戰——”

他金刀未落,瞳孔已收縮不已。正前方是不斷慢慢逼近的趙軍神臂弩大軍,兩側是疾馳追上的趙軍重騎,已在百步之內。

除了戰,只能戰。即便知道結果很有可能是慘烈的死亡,負責斷後的他,也不能任由陳青這隻猛虎追上退往鳳翔的大軍。

陳青看着前方返身衝回的幾千西夏重騎,舉手示意。

箭雨頃刻停了下來。兩側早已熱血沸騰的重騎軍策馬提速,呈合圍狀冒着箭雨殺向夏軍。神臂弩弩營的軍士們迅速按旗令往兩側退讓,五萬步兵大軍在王之純的帶領下,疾步如潮水般衝向前去。

這一戰,他們期盼已久。他們正在和戰神陳青在同一片土地上浴血奮戰,將西夏狗趕出永興軍路趕出秦鳳路趕出大趙!

***

鳳翔城外同樣殺聲震天,近百輛轒轀和木牛車橫在城牆下,護城壕上堆滿了工事軍士們鋪上的木板。近百輛攻城頭車的屏風牌插滿了箭矢或被守城的石塊砸得凹凸不平。

城內的百姓和義勇們也四處點火,不斷吶喊着:“陳家軍到了——城門已破——”近千守城的夏軍疲於奔命,騎兵不斷遭遇街巷中的絆馬索,步兵更不敢落單。

陳元初手中的令旗在火把下揮動起來,二十多輛四輪高架揚塵車已往城牆上頭撒揚了石灰塵土以及毒煙,得了旗令立刻緩緩後撤,跟着就有上百竹飛梯和雙杆飛梯緊緊靠在城牆上,密密麻麻的軍士趁着城頭守軍的混亂迅速爬上梯頂。

十多架高聳齊城頭的雙層雲梯靠上女牆,陳太初和種麟雙雙當先躍上城頭,銀槍金刀,立刻殺出一小片空地。身後軍士不斷衝了上來,往兩側的夏軍中殺去。

兩刻鐘後,鳳翔城的西城門緩緩打開,轒轀和木牛車下的趙軍蜂擁而上。

“收復鳳翔——收復鳳翔——”激昂人心的喊聲高亢入雲。

陳元初雙目中的兩團火焰更是熾烈。五臟六腑和四肢的劇痛令他的手腳不斷顫抖着,手中的令旗也不斷顫抖。

夜風輕輕拂過,城頭上新豎的大旗只是微微動了動,種麟大喝一聲,衝上去拔起大旗揮舞起來:“收復鳳翔——”

大旗上的“趙”在城頭飛舞起來。

多年後,史官們毫無異議一致認同,這個五月底的晦日,定爲趙夏兩國京兆府會戰的轉折點,帶領趙軍大敗夏軍的,依然是大趙“軍神”陳青和他的兩個兒子。

自這夜開始,西夏孤軍深入,攻京兆府而不得的二十五萬大軍,在京兆府和鳳翔府之間,腹背受敵,綿延三百五十里路上,陸續埋屍四萬夏軍,遭俘兩萬七千餘人。當夜,西夏大長公主李穆桃率兩萬夏軍再度進犯秦州,陳元初陳太初自鳳翔府岐山縣放棄合圍梁氏,回援秦州。李穆桃卻虛晃一槍一觸即退,反以七千輕騎急攻寶雞,自陳倉引西夏大軍邊退邊戰,退至熙州後方重整兵馬。

也正因此一戰,西夏朝廷上下大驚失色,文武官員紛紛上書。

西夏再次遞交停戰國書,李穆桃率使團從熙州出發,出使中京向大趙求和。

***

在這個決定了關中平原決戰勝利的一夜,大名府看起來卻十分太平。

九娘沒想到趙栩說的看星星,真的就是看星星。

盧君義看起來也是一夜未睡,親自提了一盞宮燈,引他們一行人進了花園,水榭裡微微燈光,臨水盪漾,成墨惜蘭帶着小黃門和侍衛們守在水榭的庭院周圍。

九娘進了水榭,四面的湘妃竹簾早已高高捲起,輕紗在夜風中如蝶翼般時而飛起,時而停歇,裡面隨意擺放了好些藤牀和隱枕。

盧君義卻不多話,躬身一禮,自提着燈去了。

趙栩懶懶地躺了下去,看着站在闌干邊的九娘笑道:“星河耿耿漏綿綿,阿妧今夜爲何長夜漫漫無睡意?”

九娘臉上一熱,索性在闌干邊的美人靠上坐了:“來的是沈嵐的人麼?章大哥在審問?”

“叔夜說來的也是一個侏儒,功夫甚好,若不是高似在暗處,還不能輕易生擒下來。”趙栩閒閒地將手中紈扇在藤牀上敲了敲:“我答了你的話,你也該老老實實答我的問話纔對吧?”他耳力極佳,在廊下大半夜,默默聽着裡間的人兒輾轉反側,十分擔心自己一時情熱,嚇壞了她,加深了她心底對親近之事的懼意。不如索性挑明瞭也好知道該如何解決。

九娘默然了片刻,仰起頭看那星空:“想起些往事和故人,想起了以往的自己——”她轉過頭,看着一臉專注的趙栩,柔聲道:“還想到了六郎你。”

似乎有什麼輕輕柔柔地撓過趙栩的心頭。有點麻有點酥,甚是奇特。

這次從六哥變成六郎,趙栩臉熱心跳起來。她輾轉反側間想着自己,會想些什麼?

九娘看回那滿空星河光破碎,微微笑了起來:“如果沒有六郎你,阿妧不知道自己如今會在哪裡,興許早已化作一顆星子。”

趙栩手中的紈扇輕輕垂落在藤牀上,一顆心被那柔請話語擰了起來,能絞出水。

九娘想到那個極其古怪的自己,那個明明極自信,做什麼都做得很好,偏偏心底卻又極惶恐,總是自責不已的阿玞,有些悵然,想了想又釋然道:“若不是你,我恐怕總對自己有些心結,不甚滿意。”

趙栩想了想,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九娘無奈道。

“無論男女,在世上靠的不是才,就是貌。”趙栩笑道:“以我看,世人其實更愛後者,故恃美行兇者衆。我家阿妧,明明靠美貌就能過得很好,偏偏還要讀萬卷書。讀了萬卷書倒也罷了,還要洞察世情心懷國事。哪裡叫不甚滿意?明明是你對自己甚不滿意纔對。”

九娘聽着他的話十分逗趣,也笑了起來:“我還不是認識了你們幾個,才迫不得已近朱者赤的。不然只靠那三分姿色——”

看着趙栩直起身子,九娘趕緊掩了嘴搖頭道:“我錯了,都怪——你?”

趙栩略一回味,失笑道:“都怪我,都怪我。”

外頭一盞燈籠在遠處極快地靠近,轉眼上了曲橋。

“那侏儒已順利‘逃脫’。”章叔夜拱了拱手稟報道。

九娘一緊張,站起身來。

趙栩笑道:“蔣幹盜書,那‘書’可給他盜回去了?”

“殿下和張理少的‘信’及往真定府的路線圖都被他帶走了。”章叔夜笑道。

三人相視一笑。做賊纔會心虛,沈嵐方寸已亂,明夜鴻門宴且看誰將圖窮匕見。

作者有話要說:注:

星河耿耿漏綿綿:出自白居易的詩《睡覺》。

沒有留言好像真的會沒有動力……

還是沒有紅包就沒有留言的動力?╮( ̄▽ ̄"")╭今晚紅包炸一炸,看看還有哪些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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