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戴佛斯

一開始,國王彷彿沒聽見。進本站。對這個消息,史坦尼斯既不表示高興,也沒有憤怒和懷疑,甚至毫無欣慰之感。他瞪着繪彩桌案,咬緊牙關。“你肯定?”他問。

“顯然,我沒看到屍體,國王陛下,”薩拉多·桑恩說,“然而城裡到處都是神氣活現的獅子。百姓們稱之爲‘紅色婚禮’,他們發誓說,佛雷侯爵砍下那男孩的首級,縫上冰原狼的腦袋取而代之,還給它戴上王冠。他母親也被殺了,赤身裸·體地扔進河裡。”

在婚禮上,戴佛斯心想,在主人的餐桌上,主人的屋檐下。踐踏賓客權利,佛雷家必將遭到詛咒。他彷彿再次聞到血液焚燒的氣味,聽見水蛭在火盆中滾燙的木炭上嘶嘶作響的聲音。

“這是真主的憤怒,”亞賽爾爵士斷言,“拉赫洛出手了!”

“讚美光之王!”賽麗絲王后頌唱,她是個瘦削的女人,長着一對招風耳,上脣毛茸茸的。

“拉赫洛的手有沒有老人斑,會不會顫抖呢?”史坦尼斯反問,“這聽起來出自瓦德·佛雷的手筆,而非什麼真主的力量。”

“拉赫洛依照需要選取工具。”梅莉珊卓喉際的寶石閃着紅光。“手段隱秘,但沒人能阻擋他的意願。”

“沒人能阻擋!”王后高喊。

“安靜,女人,你現下不是在夜火前祈禱。”史坦尼斯凝視着繪彩桌案,一邊思考。“狼仔沒有繼承人,海怪又分支太多,獅子會把他們全吞了,除非……桑恩,我要你派出手下最快的船,載着使節前往鐵羣島和白港,宣佈我的赦免令。”他咬牙切齒的樣子顯示出他有多痛恨這句話。“肯懺悔叛國行爲,並宣誓效忠於真正國王的,都完全予以寬恕。他們一定會……”

“他們不會的,”梅莉珊卓語調輕柔,“很抱歉,陛下,這並非事情的結束。很快會有更多僞王撿起先代遺留的王冠。”

“更多?”史坦尼斯看起來彷彿想掐死她,“更多篡奪者?更多逆賊?”

“我在聖火中看見了。”

賽麗絲王后走到國王身邊。“光之王派遣梅莉珊卓前來指引您通往榮耀的頂點,請聽從她的意見吧,我懇求您,陛下。拉赫洛的聖火中沒有謊言。”

“在我看來,都是謊言加上謊言!即使火焰講的有真實,其中也佈滿陷阱。”

“螞蟻無法理解偉人的話,”梅莉珊卓說,“而所有人類在烈火真主面前全都是螞蟻。我有時會把警告當做預言,或把預言當做警告,但過錯在於解讀者,而非神靈。但有一點我很確定——使節和赦免令派不上大用場,就跟水蛭一樣。您必須給天下一個信號。一個證明您實力的信號!”

“實力?”國王哼了一聲。“我在龍石島有一千三百人,另有三百士兵駐防風息堡。”他的手掃過繪彩桌案。“維斯特洛其餘的部分都在敵人手中,而除了薩拉多·桑恩的船,我的艦隊已告覆滅。此外,我沒錢僱傭兵,沒有掠奪或榮耀的前景來吸引自由騎手投奔。”

“夫君,”賽麗絲王后道,“你的人比三百年前伊耿的還多,缺的只有龍。”

史坦尼斯陰沉沉地看着她。“九大法師渡海來孵伊耿三世儲藏的龍蛋,‘受神愛護的’貝勒則對着蛋祈禱了半年,伊耿四世發明木鐵神龍,而‘明焰’伊利昂喝下野火藥,妄圖讓自己成龍。法師失敗了,貝勒王的祈禱沒有得到迴應,木龍被燒燬,而伊利昂王子在尖叫中死去。”

賽麗絲王后態度堅決。“他們都不是拉赫洛的選民。當年沒有紅色彗星劃過天際,宣告預言的實現;當年沒有人擁有‘光明使者’,英雄之紅劍。他們也都沒有付出代價,梅莉珊卓女士會告訴您,陛下,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

“那男孩?”國王幾乎是充滿憤懣地吐出這幾個字。

“那男孩。”王后贊同。

“那男孩。”亞賽爾爵士也跟進。

“這骯髒的孩子出生前就令我深惡痛絕,”國王哀嘆,“他的名字在我耳中猶如轟鳴,彷彿是覆蓋靈魂的一片烏雲。”

“請把那男孩交給我,您就再也不用聽到他的名字。”梅莉珊卓許諾。

也許沒錯,但當她焚燒他時,您會聽見他的尖叫。戴佛斯保持沉默。在國王叫他發言之前,先不開口比較明智。

“讓我把那男孩獻給拉赫洛,”紅袍女說,“古老的預言將會實現。您的龍將被喚醒,展開石頭翅膀,爲您贏得七大王國。”

亞賽爾爵士單膝跪倒。“我跪求陛下,喚醒石頭中的魔龍,讓亂臣賊子們顫慄吧。跟伊耿一樣,您將從龍石島出發;跟伊耿一樣,您將征服維斯特洛。讓僞君子和背信棄義的人都感受您的烈焰與怒火!”

“您的妻子也同樣懇求您,夫君老爺。”賽麗絲王后在國王面前雙膝跪下,雙手像祈禱時一樣合攏。“勞勃和狄麗娜污染了我們的婚牀,爲我們的結合投下詛咒。這孩子是通姦的骯髒果實,將他的陰影從我的身子移除,我將爲您懷上許多嫡子,我保證。”她雙臂環抱住他的腿。“他不過是個孩子,出自您兄長的欲·望和我堂妹的羞恥。”

“他是我的血親。別抓着我,女人。”史坦尼斯國王一隻手搭在妻子肩上,彆扭地掙脫她的環抱。“也許勞勃的確讓我們的婚牀受到詛咒,不過他曾指天發誓,說絕不是要羞辱我,只是喝醉了而已,而且那天晚上根本不知自己進的哪間臥房。但這些有什麼關係?不管真相如何,孩子沒有過錯。”

梅莉珊卓將手搭上國王胳膊。“光之王珍視貞潔,懲罰墮落,所以沒有比這更爲合適的獻祭。魔龍將自國王的鮮血和純淨的聖火之中誕生。”

史坦尼斯沒有像對待他的王后那樣抽身遠離梅莉珊卓。紅袍女跟賽麗絲完全不同:年輕,豐·滿,有種奇異的美,心形的臉蛋,紅銅色頭髮,神秘的紅眼睛。“岩石獲得生命將是件神奇的事,”他勉強承認,“而騎上真龍……記得父親第一次帶我上朝,勞勃還得牽着我的手。當時我不超過四歲,他則是五歲或六歲。退朝之後,我們一致同意,國王很威嚴,而巨龍很可怕。”史坦尼斯哼了一聲。“若干年後,父親告訴我們,伊里斯那天早晨在王座上割傷了自己,因此由首相代爲發言,讓我們印象如此深刻的其實是泰溫·蘭尼斯特。”他的手指觸摸桌面,輕輕劃過富於光澤的山丘。

“勞勃稱王后撤下了那些頭顱,但實在難以下手將它們銷燬。巨龍在維斯特洛上空展翅翱翔……那是多麼的……”

“陛下!”戴佛斯跨步上前。“我能諫言幾句嗎?”

史坦尼斯猛然閉嘴,緊咬牙齒。“雨林伯爵,若非爲聽取諫言,我怎會任命你做首相呢?”國王擺擺手。“儘管直說。”

戰士,請賜予我勇氣。“我不瞭解巨龍,更不瞭解神靈……但王后提到詛咒,天下皆知,無論以諸神或凡人的標準,弒親者都會受到永遠的詛咒。”

“除了拉赫洛與凡人不可道也的遠古異神,世上沒有其他神祗。”梅莉珊卓的嘴抿成一條紅線,“而渺小的人類詛咒他們所無法理解的東西。”

“我是個渺小的人類,”戴佛斯承認,“因此勞您解釋清楚,爲何需要這個名叫艾德瑞克·風暴的男孩來喚醒岩石中的魔龍,女士。”他決定儘可能多地提那男孩的名字。

“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大人,而偉大的恩賜需要偉大的犧牲。”

“一個庶出孩童有何偉大之處?”

“他血管裡流着國王之血。你自己親眼看到了,甚至一點點就足以——”

“我看到你燒死幾條水蛭。”

“兩個僞王因此而死。”

“羅柏·史塔克被河渡口領主瓦德侯爵謀殺,而據說巴隆·葛雷喬伊是從橋上掉下去摔死的。這和您的水蛭有什麼關係?”

“你懷疑拉赫洛的力量?”

不,我不懷疑。那晚在風息堡底下,活生生的陰影伸出黑色的雙手攫住她的大腿,從子宮裡蠕動爬出,戴佛斯記得太清楚……我必須小心行事,不然或許會成爲陰影的目標。“即使走私洋蔥的人也可以分辨兩個洋蔥和三個洋蔥的區別。你還缺一個國王,女士。”

史坦尼斯哼出一聲冷笑,“他逮到你痛處了,女士,兩個跟三個不同。”

“那當然,陛下。一個國王或許是碰巧,甚至兩個……但三個全部?如果喬佛裡在他如日中天之時,於千軍萬馬和御林鐵衛的保護下也相應死去,這樣能不能說服您相信真主的力量呢?”

“也許可以。”國王說得彷彿每個宇都並非心甘情願。

“這根本不會發生。”戴佛斯極力掩飾自己的恐懼。

“喬佛裡一定要死。”賽麗絲王后平靜而自信地宣告。

“可能他已經死了。”亞賽爾爵士補充。

史坦尼斯厭惡地看着他們。“你們是訓練有素的烏鴉嗎,輪流朝我聒噪?夠了。”

“夫君,聽我說——”王后懇求。

“說什麼?兩個跟三個不同。國王跟走私者一樣會數數。你們都退下吧。”史坦尼斯轉身背對他們。

梅莉珊卓扶王后起身。賽麗絲迅速而僵硬地走出房間,紅袍女跟在後面。亞賽爾爵士逗留片刻,最後瞪了戴佛斯一眼。“醜陋的眼神,醜陋的臉,他對上他的視線”心裡想。

其他人走後,戴佛斯清清嗓子。國王擡頭,“你怎麼還在?”

“陛下,關於艾德瑞克·風暴……”

史坦尼斯手一揮,“饒了我吧。”

戴佛斯堅持不懈,“您女兒每天跟他一起上課,跟他一起在伊耿花園做遊戲。”

“這我知道。”

“倘若他有什麼不幸,她會傷心——”

“這我也知道。”

“只要您見過他——”

“我見過他。他很像勞勃,是的,而且崇拜着父親。我該不該告訴他,他那親愛的老爸根本沒怎麼想過他?我哥到處留種,生出來之後又不聞不問。”

“他每天都問起你,他——”

“你快把我惹火了,戴佛斯,我不要再聽這個私生子的事。”

“他的名字是艾德瑞克·風暴,陛下。”

“我知道他的名字。有比這更合適的名字嗎?既表明他的私生身份和高貴出身,又隱喻着他所帶來的混亂。艾德瑞克·風暴,好吧,我已經唸了這個名字。你滿意了麼,首相大人?”

“艾德瑞克——”他繼續。

“——不過是個孩子!就算他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男孩,但那也沒什麼關係。我要向國家負責。”他的手掃過繪彩桌案。“維斯特洛有多少男孩?多少女孩?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她說到黑暗將把他們全部吞沒,永不終結的長夜;她說到預言……沸騰的海洋裡誕生的英雄,無機的石頭中孵出活生生的魔龍……她說到各種徵兆和預示,統統指向我。我從沒要求過這些,就像我從沒要求過當國王一樣,但我能不能忽略她的話?”他咬緊牙關。“我們無法選擇命運,但必須……必須履行職責,對不對?偉大抑或渺小,人人都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梅莉珊卓發誓在聖火中看到我高舉‘光明使者’,抵抗恐怖的黑暗。嘿!這個‘光明使者’!”史坦尼斯嘲弄般地哼了一聲。“它光彩奪目,我向你保證,但在黑水河上,這柄魔法劍並不比普通鋼劍給我更大的幫助。然而一頭龍,一頭巨龍足以扭轉戰局。伊耿曾站在這裡,跟我現在一樣,俯視着這張桌子。如果他沒有龍,還能夠成爲‘征服者’嗎?”

“陛下,”戴佛斯說,“付出的代價……”

“我知道代價!昨天晚上,我凝視着壁爐,也看到了火焰中的景象。我看到一個國王,額上戴着烈火王冠,不停地燃燒……燃燒!戴佛斯,他的王冠正在消蝕他的血肉,將他化爲灰燼。你認爲我需要梅莉珊卓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嗎?或者需要你告訴我嗎?”國王挪了一下,他的影子灑在君臨城頭。“如果喬佛裡真的死了……一個私生男孩的生命相對於一個王國的前途又算什麼呢?”

“一切。”戴佛斯輕聲說。

史坦尼斯看着他,咬緊牙關。“走,快走,”國王最後道,“免得說話太多,又害自己被關進黑牢。”

有時候風暴實在強烈,你別無選擇,只能收起船帆。“是,陛下。”戴佛斯頷首道,但史坦尼斯似乎已忘了他。

離開石鼓樓時,庭院十分寒冷。一陣強風從東方吹來,城牆上排列的旗幟被颳得翻卷飛揚,嘩嘩直響。戴佛斯聞到空氣中的鹹味。大海的氣息。他喜愛這種氣息。一時間,只想再度踏上甲板,升起風帆,航向南方,去找瑪瑞亞和他的兩個小傢伙。現在他幾乎每天都會想起他們,夜裡思念得更爲厲害,心底的一部分只盼帶上戴馮一起回家。我不能這麼做。現在還不能。我當上了領主和國王之手,‘人人都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我不能辜負他。

他擡眼凝望城牆。上千只猙獰石獸代替了普通城垛,向下俯視着他,每隻都各不相同:雙足飛龍、獅鷲、惡魔、蠍尾獸、牛頭怪、石蜥、地獄犬、雞蛇及其他千種更爲詭異的怪物都從城頭上冒出,彷彿生長於斯。龍則到處都是。大廳是一頭貼地躺臥的龍,人們從它張開的巨口進入;廚房是一頭蜷縮成團的龍,烤爐散發的煙霧和蒸汽從它鼻孔排出;塔樓是盤踞城頭或者振翅欲飛的龍:飛龍塔上的尖嘯藐視一切,海龍塔則平靜地凝視外海波濤。較小的龍裝飾着門洞框架,牆上伸出的龍爪是火炬臺,巨大的石翼包含鐵匠鋪和兵器庫,龍尾則構成拱門、橋樑和室外樓梯。

戴佛斯常聽人說,瓦雷利亞巫師不像石匠那樣親手雕琢,而用火焰和魔咒加以形塑,好比製陶工人塑造黏土器物。現在的他不由得疑惑:難道它們就是真龍,出於某種原因而被石化?

“我在想,假如紅袍女真能讓它們復活,城堡就會立刻坍塌。房間、樓梯、傢俱……呵呵,還有窗戶、煙囪和廁所,到處都是龍。”

戴佛斯扭頭髮現薩拉多·桑恩就在身邊,“這意味着你原諒我了麼,薩拉?”

老海盜朝他晃晃手指。“原諒,是的。遺忘,沒有。蟹島上那許多金銀財寶本來都是我的嘍,想來就令人寢食難安、疲憊衰老,假如我死的時候窮困潦倒,家裡的妻子們定會詛咒你,洋蔥大人。賽提加伯爵有許多上等葡萄酒,現在卻品嚐不到,他還有一隻訓練有素、能從手腕上起飛的海鷹,一支能夠召喚海底深處海怪的魔法號角。這樣一支號角會很管用,可以用來打擊泰洛西人及其他可惡的東西。但我現在有沒有它呢?沒有!因爲國王讓我的朋友當了首相。”他勾住戴佛斯的胳膊,“後黨人土不喜歡你,我的老友,聽說首相正在結交自己的朋友,是也不是啊,嗯?”

你打聽得太多了,老海盜。走私者要像瞭解海潮一樣瞭解形色人士,否則便無法生存,遑論將買賣做大。目前,後黨人土也許仍狂熱崇拜着光之王,但龍石島的下層民衆又漸漸迴歸自幼熟悉的信仰。他們說史坦尼斯中了妖術迷惑,被梅莉珊卓引誘而背離七神,朝拜陰影中的惡魔,而且……最可恥的是……她和她的神祗在關鍵時刻捨棄了他。某些騎士和領主也感同身受。戴佛斯將他們一一發掘出來,就像從前選擇船員般謹慎挑揀。傑拉德·高爾爵土在黑水河上頑強戰鬥,但之後,有人聽他說,拉赫洛定是個軟弱的真主,任由他的追隨者被侏儒與死人追殺;安德魯·伊斯蒙爵士乃國王的表親,多年前還曾擔任他的侍從;夜歌堡的私生子當初指揮後衛部隊,使得史坦尼斯安全撤到薩拉多·桑恩的船上,但他崇拜戰士的程度就跟他的勇猛相當。他們組成了王黨,不屬於後黨。但炫耀他們沒什麼好處。

“某個里斯海盜曾告訴過我,好的走私者懂得躲在人們視線之外,”戴佛斯小心翼翼地回答,“黑帆,蒙布槳葉,外加管住舌頭的水手。”

里斯人聞言哈哈大笑。“沒舌頭的水手更好。高大強壯、不會讀寫的啞巴最討人喜歡。”他很快平靜下來。“我很高興有人替你提防着後背,老朋友。你認爲國王會把那男孩交給紅袍女嗎?一頭小小的龍就能結束這場浩劫?”

老習慣使得他的手伸向幸運符,但指骨已不在脖子上,他什麼也沒找着。“不會的,”戴佛斯說,“他不會傷害自己的血親。”

“藍禮公爵聽到這話一定很開心。”

“藍禮起兵反叛,而艾德瑞克·風暴是無辜孩童,沒有任何罪過。陛下是個公正的人。”

薩拉聳聳肩,“我們會看到的——或者說你會。我呢?我要回海上去。此時此刻,那幫不法之徒或許正想偷渡黑水灣,以逃避合法的稅收和檢查吶。”他在戴佛斯背上重重拍了一把。“保重,你和你的啞巴朋友們。你現在成了重要人物,然而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戴佛斯一邊思考這番話,一邊登上海龍塔的階梯,去鴉巢下學士的房間。他無須薩拉提醒也知道自己上升得實在太快太高。我不識讀寫,出身爲諸侯們不齒,對於統治之道更一竅不通,怎能做御前首相呢?我屬於艦船的甲板,不屬於城堡的塔樓。

他曾對派洛斯學土這麼講。“您是個優秀的船長,”學土回答,“船長統治着他的船,不是嗎?他必須征服難以捉摸的流水,揚起帆布捕捉風向,隨時提防天象變換,並在風暴來臨時頂住侵襲。治理王國與此是一個道理。”

派洛斯的保證是好意,但他聽來覺得十分空洞。“根本不一樣!”戴佛斯反駁,“王國並不等於一艘船……其實這是件好事,否則我們的王國將會沉下去。我瞭解木頭、繩索和海水,這沒錯,但對大局有何助益?我上哪兒去找一陣勁風,把史坦尼斯國王吹上寶座?”

對此,學士報以大笑。“您說得對,大人。言語好比是風,而您用您的洞察力吹動了我。我很明白國王陛下需要您什麼。”

“洋蔥,”戴佛斯陰鬱地道,“我只能提供這個。國王之手該是位出身高貴的領主,賢明博學,指揮若定,富有騎士精神……”

“萊安·雷德溫爵士是他那時代最偉大的騎土,卻也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首相之一。墨密森修士的祈禱能帶來奇蹟,但當上首相以後,很快便讓全國上下祈禱他的死亡。巴特威爾伯爵以智慧著稱,米爾斯·斯莫伍德以勇氣見長,奧托·海塔爾爵士以博學聞名,然而作爲首相,他們統統很失敗。至於出身,更沒有關係,龍王們習慣在族內選擇首相,血統應該很尊貴了吧?結果既能產生‘破矛者’貝勒,也出現了‘殘酷的’梅葛。與之相對的是巴斯修士,‘人瑞王’從紅堡圖書館中拔擢的鐵匠之子,他帶給全境四十年的和平與富足。”派洛斯微笑。“讀讀歷史,戴佛斯大人,您就會明白自己的懷疑毫無根據。”

“我不識字,怎麼讀歷史?”

“任何人都能識字,我的好大人,”派洛斯學士道,“不需魔法,也不需高貴的出身。來,我正遵照國王的命令教您兒子這門學問,您也來一起參加吧。”

這是個友好的提議,戴佛斯無法拒絕。因此他每天都去海龍塔頂上學士的房間,面對大批卷軸、羊皮紙和皮革典籍皺眉頭,試圖從中參詳出幾個詞來。努力讓他頭痛,感覺自己跟邊上的“補丁臉”一樣愚蠢。兒子戴馮還不滿十二歲,卻遠遠領先於父親,至於希琳公主和艾德瑞克·風暴,閱讀就跟呼吸一樣自然。在讀書方面,戴佛斯比他們中任何一個都更像孩子,然而他堅持不懈。作爲御前首相,閱讀是必須掌握的技能。

克禮森學土摔斷大腿後,海龍塔狹窄盤旋的樓梯對他而言就成了痛苦的折磨。戴佛斯發現自己仍在想念那位老人,想必史坦尼斯也是如此。派洛斯固然聰明、勤勉、善良,但太年輕,國王無法像信賴克禮森那般信賴他。老人在史坦尼斯身邊隨侍多年……直到與梅莉珊卓發生矛盾,並因此而死。

未到樓梯頂端,戴佛斯便聽見一陣輕微的鈴聲,只可能來自於“補丁臉”。公主的弄臣等在學士門外,活像條忠實的獵犬。他的身體面團似地軟綿綿,塌着肩膀,寬臉上佈滿紅綠相間的格子,戴一頂老舊錫桶做的玩具頭盔,頂端綁了兩根鹿角,十來只牛鈴掛在上面,人一動就叮噹作響……也就是說從不停止,因爲這傻子很少有站着不動的時候,走到哪裡,就把叮叮噹噹的刺耳鈴聲帶到哪裡,難怪派洛斯給希琳上課時要將他趕出去。“海底下,老魚吃小魚,”小丑喃喃地對戴佛斯說。他晃晃腦袋,鈴鐺又叮叮噹噹地響起來,“噢,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在這裡,小魚教老魚。”戴佛斯道,當他坐下來讀書時,從沒感覺過的蒼老感油然而生。若教他的是老克禮森學士,情況也許不一樣,可惜派洛斯年輕得可以做他兒子。

此刻學士正坐在長木桌一方,面對着三個孩子,而桌上鋪滿書籍卷軸。希琳公主坐在兩個男孩中間,直到如今,戴佛斯看見自己的骨肉與公主和國王的私生子爲伴,仍覺得很是驕傲。將來,戴馮將會成爲一方諸侯,而不僅是騎士。叱吒風雲的雨林伯爵。戴佛斯對此抱持的歡欣遠甚於自己擁有這一頭銜。他識字,能讀會寫,天生就是當貴族的料,派洛斯常表揚他的勤奮,而教頭對戴馮在長劍和槍矛上的技巧也多有讚頌,而且他還是個虔敬真主的好孩子。“別擔心,我的哥哥們已經升入光明神殿,坐在真主的身旁。”當父親將四位兄長的死訊帶給他時,戴馮如是說,“我將在夜火邊爲他們祈禱,也爲您祈禱,父親,好讓您奉承真主明光照耀,直到生命的盡頭。”

“早上好,父親。”兒子向他問候。他看來跟戴爾在這個年紀時幾無二致,戴佛斯心想。固然,他的長子從沒穿過戴馮這身華美的侍從服飾,但他們有着同樣普通的方臉,同樣直率的褐色眼睛,同樣稀疏飄逸的棕發。戴馮的臉頰和下巴覆着一層金色毛茬,比桃子茸毛差不了多少,然而那孩子對自己的“鬍鬚”極爲自豪,正像從前的戴爾。戴馮是桌邊三個孩子中最年長的。

然而艾德瑞克·風暴要高出三寸,胸膛和肩膀也更爲寬厚,就這點而言,他的確是他父親的兒子;他也沒有一天早上會錯過劍盾練習。有些年紀較大,見過少年勞勃和少年藍禮的人說,這個私生子男孩的容貌比史坦尼斯更像他們——漆黑的頭髮,深藍色眼睛,還有嘴、下巴和顴骨的形狀。只有他的耳朵提醒你:他母親是佛羅倫家的人。

“嗯,早上好,大人。”艾德瑞克跟着說。這孩子的天性或許跟父親一樣暴躁而驕傲,但撫養他長大的學士、代理城主和教頭們將他調·教得十分謙恭。“您是從我叔叔那兒來嗎?國王陛下都好嗎?”

“很好。”戴佛斯撒謊。說實話,國王看起來憔悴枯槁,但他沒必要讓孩子背上負擔,“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上課。”

“我們剛剛結束,大人。”派洛斯學士說。

“我們在讀戴倫一世國王的故事。”希琳公主是個惹人憐愛、溫柔而甜美的孩子,只可惜臉蛋並不漂亮。史坦尼斯給了她方下巴,賽麗絲給了她佛洛倫家的招風耳,而善於作弄世人的殘酷諸神則讓她在搖籃裡便感染了灰鱗病,帶給她最大的不幸。疾病雖未奪走生命和視力,卻讓她一側臉頰和半邊脖子的皮膚全部僵硬壞死,表面乾裂,夾雜着黑灰斑點。“他發動戰爭,征服了多恩領,被尊爲‘少龍主’。”

“他敬拜僞神,”戴馮說,“但除此之外,是個偉大的國王,在戰鬥中英勇無畏。”

“是的,”艾德瑞克贊同,“但我父親更勇敢,少龍主從未在一天裡贏得三場戰鬥的勝利。”

公主瞪大眼睛看着他,“勞勃伯伯在一天裡贏得三場戰鬥的勝利?”

私生子點點頭,“那是他回家召集封臣的時候。格蘭德森伯爵,卡伏倫伯爵和費爾伯爵計劃在盛夏廳會合,然後朝風息堡進發,但消息被一位線人通報給了父親,於是他立刻帶上所有騎土和侍從兼程出發,在敵軍來到盛夏廳之前,予以分別打擊,逐個擊破。他單打獨鬥殺死費爾伯爵,並俘虜其子‘銀斧’。”

戴馮望向派洛斯,“是這樣嗎?”

“我正在說呢,不是嗎?”艾德瑞克搶在學土回答之前道,“他把三方敵人全部擊潰,並用戰鬥中的英勇表現,征服了格蘭德森伯爵、卡伏倫伯爵和‘銀斧’。沒人打敗過我父親。”

“艾德瑞克,你不該過分誇耀,”派洛斯學士說,“勞勃國王跟其他人一樣吃過敗仗。提利爾公爵就在楊樹灘戰勝了他,而他也在長槍比武中輸過許多次。”

“然而他打勝仗的次數比失敗多得多,還在三叉戟河殺了雷加王子。”

“沒錯,是這樣,”學士贊同,“但我現在必須關照戴佛斯大人,您瞧,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明天我們繼續讀戴倫國王的多恩征服錄吧。”

希琳公主和兩個男孩禮貌地道別。當他們離開後,派洛斯走近戴佛斯身邊。“大人,您願不願讀讀侈恩征服錄呢?”他將那本薄薄的皮革書從桌面上推過來。“戴倫國王的文筆簡潔優雅,而他的歷史充滿流血、戰爭和勇氣,您兒子相當入迷。”

“我兒子纔不滿十二歲,而我是國王之手。方便的話,還是給我看信吧。”

“遵命,大人。”派洛斯學士在桌上翻找,展開卷卷羊皮紙,接着又將它們扔開。

“沒有新的信件,也許有一封舊的……”

戴佛斯跟任何人一樣喜歡享受好故事,但他覺得史坦尼斯任命自己爲首相不是爲了享受。他的首要任務是協助國王統治,爲此必須理解烏鴉帶來的文字。他發現,學習東西最好的方法就是實踐,不論航船或讀寫,道理都一樣。

“這個也許適合我們。”派洛斯遞給他一封信。

戴佛斯撫平皺巴巴的羊皮紙,眯眼查看細小潦草的字體。閱讀很費眼睛,這點他早有體會,有時不禁疑惑地猜測,學城對於能將字體寫小的學士,是否會給予相當於比武冠軍的賞金呢?派洛斯對此想法抱以大笑,可是……

“給……五位國王,”戴佛斯念道,讀到‘五位’時略微猶豫了一下,因爲這個詞不是經常出現在紙上。“……正……之王,哦,前面是,賽……賽馬?”

“塞外。”學士糾正。

戴佛斯顯出痛苦的表情,“塞外之王……南……南下?率領——支……一支……區大……”

“巨大。”

“……一支巨大的……野……野人軍團。莫……莫而……莫爾蒙總司令送出一隻……烏鴉,從歸……貴……”

“鬼影。鬼影森林。”派洛斯用指尖在這個詞下面着重劃了一下。

“……鬼影森林。他……遭到……攻擊?”

“對。”

他很滿意,繼續費力地讀下去。“吼……後來其他信鴉紛紛回來,但沒有信。我們……擔心……莫爾蒙與所由……所有……地熊……不,不,弟兄全被殺死了。我們擔心莫爾蒙與所有弟兄全被殺死了……”戴佛斯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讀什麼。他把信翻過來,看到黑色的封蠟。“這信來自於守夜人軍團,師傅,史坦尼斯國王有沒有看過?”

“最初收到信,我把它呈給了艾利斯特大人,當時他是御前首相。我相信他跟王后討論過,但當我詢問如何回覆時,他告訴我別犯傻。‘陛下打自己的仗尚且人手不夠,怎麼可能在野人身上浪費精力?’”

“那是事實。而且這五位國王的說法一定會激怒史坦尼斯。快餓死的人才會向乞丐討飯。”他喃喃道。

“抱歉,您說什麼,大人?”

“我妻子講過的一句俗話。”戴佛斯邊回答邊用短手指敲打桌面。第一次見到長城時,他比戴馮還小,在卵石貓號的羅洛·烏霍瑞斯手下幹活,這泰洛西人狹海內外呼爲“瞎眼雜種”,但其實既非盲人也不是私生子。羅洛駛過斯卡格斯島,深入顫慄海,造訪上百個從未有商船到達的小海灣,帶去鐵器,包括劍、斧、頭盔和精良鎖甲等,用以交換毛皮、象牙、琥珀和黑曜石。卵石貓號返航時,貨倉塞得滿滿的,但在海豹灣內被三艘黑色戰艦追逐,勒令到東海望靠岸。結果船隻丟了貨物,而“瞎眼雜種”掉了腦袋,罪名是賣武器給野人。

後來戴佛斯自己幹起走私行當,期間也曾去東海望做買賣。黑衣弟兄是很難應付的對手,卻也可以做很好的顧客,只要船上貨物對路。但他收取錢財時,從沒忘記“瞎眼雜種”的頭顱在卵石貓號甲板上滾動的景象。“少年時代,我見過一些野人,”他告訴派洛斯學士,“他們對偷盜很在行,卻不會討價還價。其中一位帶着我們船艙裡一個女孩逃了。總而言之,他們看起來跟其他人種也差不多,有的漂亮,有的醜陋。”

“人就是人,”派洛斯贊同,“我們繼續讀信嗎,首相大人?”

是的,我是御前首相,我有我的責任。唉……史坦尼斯也許名義上是維斯特洛七大王國的君主,但實際只稱得上那張繪彩桌案的國王。他控制着龍石島和風息堡,此外還有跟薩拉多·桑恩那永遠提心吊膽的聯盟,僅此而已。守夜人怎麼會尋求他的幫助?他們不知道他有多弱小,他的道路多麼迷惘。“史坦尼斯國王沒見過這封信,你確定?梅莉珊卓也沒見過?”

“都沒見過。我要不要帶給他們看?即使過了這麼久?”

“不用了,”戴佛斯立刻道,“你將它帶給艾利斯特大人已經盡了職。”如果梅莉珊卓知道這封信……會怎麼說呢?那凡人不可道也的遠古異神正在聚集力量,戴佛斯·席渥斯,冷風已然吹起,很快到來的將是永不終結的長夜……而史坦尼斯也在火焰裡看到奇異景象,雪地中的一圈火炬,周圍盡是恐怖的怪物。

“大人,您不舒服?”派洛斯問。

我很害怕,師傅,他或許該這麼直說。戴佛斯記起薩拉多·桑恩告訴他的一個故事,亞梭爾·亞亥爲給“光明使者”淬火,將它刺入愛妻的心房。他爲與黑暗抗爭而殺害自己的妻子,如果史坦尼斯真是亞梭爾·亞亥再生,是否意味着艾德瑞克·風暴得扮演妮莎·妮莎的角色?“我剛纔在思考,學士。抱歉。”算了,某個野人王征服了北境,對我們又有什麼害處呢?反正北境又不是史坦尼斯的地盤,而且史坦尼斯也不大可能去保護那些拒絕承認他爲王的人。“給我另一封信,”他唐突地說,“這封實在……”

“……困難?”派洛斯提示。

冷風已然吹起,梅莉珊卓在低語,永不終結的長夜。“令人不安,”戴佛斯說,“實在……令人不安。請給我另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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