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布蘭

曙光滲進窗廉之前,布蘭便已醒了。

臨冬城到了許多客人,都是來參加豐收宴會的。今天早上,他們會在場子裡練習戳刺矛靶。若是從前,他定會爲此興奮難耐,但那都是意外發生之前的事了。

而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大小瓦德可以和曼德勒大人手下的侍從切磋槍技,卻沒有布蘭的分,他得待在父親的書房裡,扮演王子的角色。“用心聆聽,說不定你就能從中學到統御他人的技巧。”魯溫師傅道。

布蘭不想當王子,他一直以來的夢想是成爲騎士,閃亮的鎧甲,飄動的旗幟,持槍配劍,腳跨戰馬。爲什麼他要日復一日聽老人家談論這些他聽着一知半解的事情?因爲你是個殘廢,心裡有個聲音提醒他。安坐高堂的領主老爺有點缺陷沒關係——大小瓦德就說他們祖父因爲過於虛弱,上哪兒都得坐轎子——但是騎馬打仗的騎士就不同。說到底,這也是他職責所在,“你是你哥哥的繼承人,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代表。”羅德利克爵士說,他提醒他:從前當諸侯們前來晉見他父親時,羅柏也都會在場作陪。

兩天前,威曼·曼德勒伯爵剛從白港抵達,先搭遊艇,後乘轎子,只因他過於肥胖,無法騎馬。他帶來大批手下:騎士、侍從、小領主和他們的太太、傳令官、樂師,還有個雜耍班子,旗幟和衣着耀眼奪目,五光十色。布蘭坐在父親的高背冰原狼扶手石椅上,歡迎他們光臨臨冬城,事後羅德利克爵士稱讚他表現很好。如果事情到此爲止,那該有多好,只可惜這只是開始。

“參加宴會是個不錯的藉口,”羅德利克爵士解釋,“但他大老遠跑來,絕不只爲了吃片烤鴨喝口美酒。一定有要緊事需我們經手,纔會這麼大費周章。”

布蘭擡頭望向粗石屋頂。他知道,羅柏一定會叫他別再孩子氣,他幾乎能聽到羅柏的話語,聽到父親大人的話語:“凜冬將至,而你已經快成年了,布蘭,你有責任在身。”

過了一會兒,當阿多口中哼着不成調的曲子,滿臉笑容地跑進來時,小男孩已經認了命。在阿多的幫助下,他梳洗一番,“今天穿那件白色的羊毛外衣,”布蘭命令,“還有那個銀胸針,羅德利克爵士要我穿得有領主的樣子。”其實只要力所能及,布蘭寧可自己更衣,但有些動作——比如穿褲子、綁鞋帶——很折磨人。有了阿多幫忙,做起來就快多了。任何事只要教過一遍,他就能靈巧地完成。他雖然力量驚人,動作卻十分溫柔。“我敢打賭,你本來也可以當騎士。”布蘭對他說,“若非諸神奪走了你的智慧,你一定會是個偉大的騎士。”

“阿多?”阿多眨眨那雙天真無邪的棕色大眼,一臉茫然。

“是的,”布蘭說,“阿多。”他指指牆壁。

門邊的牆上掛了一個籃子,用柳條和皮帶緊扎而成,上面挖了兩個洞以讓布蘭的雙腳伸出。阿多將手伸進揹帶,並把寬皮帶緊扣在胸前,然後在牀邊蹲下來。布蘭抓住牆上的鐵把手,搖晃軟弱無力的雙腳,放進籃子,伸出足洞。

“阿多!”阿多重複一遍,站起身來。馬僮高近七尺,騎在他背上,布蘭的頭幾乎要碰到天花板。出門時,他刻意壓低身子。有次阿多聞到烤麪包的香味,便朝廚房奔去,把布蘭的頭撞出一個大洞,爲此魯溫學士還幫他縫了好幾針。後來密肯從兵器庫裡拿了頂生繡的老舊頭盔給他,這盔連面罩都沒有,大小瓦德每次見了就大力嘲笑,所以布蘭很少戴。

他雙手擱在阿多肩頭,兩人慢慢步下螺旋梯。外面的較場傳來陣陣劍盾交擊和馬蹄轟鳴,在他耳中都成了悅耳之音。我只看一眼,布蘭心想,飛快地看一眼就走。

白港的貴族們將帶着屬下的騎士和教頭在上午操練,在那之前,校場屬於他們的侍從。他們的年紀從十歲到四十不等,布蘭好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想得心口隱隱作痛。

庭院裡立了兩個矛靶,每個皆以堅固的支柱爲主幹,撐着一根迴轉大梁,樑的一端是盾牌,另一端是加墊的撞槌。盾牌漆成紅金兩色,象徵蘭尼斯特的獅子被畫得歪七扭八,且早被首輪上場的男孩刺得凹痕累累。

坐在籃子裡的布蘭剛一現身,立刻吸引了陌生人的目光,好在他早已學會忽略容忍。他告訴自己,至少他視野良好,在阿多肩上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他看見瓦德兩兄弟正準備上馬。他倆從孿河城帶來上好護具,閃亮的銀鎧甲,上鏤藍花。大瓦德的頭盔是城堡形狀,小瓦德則在盔頂繫上一串灰藍相間的絲帶。他們的盾牌和外衣也不相同,小瓦德的紋飾分成四份,除了佛雷家雙塔外,還有外祖母克雷赫家的斑紋野豬和母親戴瑞家的農人。大瓦德的四份則包含了布萊伍德家的鴉樹和培吉家的雙蛇。想必他們對榮耀求之若渴吧,布蘭一邊想,一邊看他們端起長槍,我這個史塔克能希求的卻只有冰原狼。

他們的灰斑戰馬行動靈敏,體格健壯,訓練有素。兩人並肩衝向矛靶,利落地擊中盾牌,並在撞槌轉過來前抽身跑開。小瓦德刺得較狠,但布蘭認爲大瓦德騎得比較穩健。如果能和他們一較高下,他寧願捨棄無用的雙腳。

小瓦德拋下斷裂的長槍,瞥見布蘭,便勒住繮繩。“喲,這匹馬可真醜!”他對阿多說。

“阿多不是馬,”布蘭道。

“阿多,”阿多說。

大瓦德跑到堂弟身邊,“是啊,他不比馬兒聰明,大家都知道。”幾個白港來的小夥子互相推擠,笑出聲來。

“阿多!”阿多一臉笑容,看着兩個佛雷家的男孩,對他們的嘲弄毫不知情。“阿多阿多?”

小瓦德的坐騎嘶了一聲。“你瞧,他們在聊天呢。說不定‘阿多’就是馬語中的‘我愛你’喲!”

“佛雷,你給我住口!”布蘭只覺血氣上涌。

小瓦德輕踢馬刺靠過來,撞了阿多一下,使他退後兩步。“我若是不住口,你又待如何?”

“小心他放狼咬你,堂弟。”大瓦德警告。

“隨他來啊,我就想弄件狼皮披風。”

“夏天會一口咬掉你那顆豬頭。”布蘭說。

小瓦德用戴鐵套的拳頭往胸甲一敲,“難不成你的狼生了鋼牙,可以咬穿我的鎧甲和鎖甲?”

“夠了!”魯溫學士的話音蓋過校場裡的金鐵之聲,有如雷響。布蘭不知他聽見了多少……但明顯足以使他勃然大怒。“你們語出威脅十分不妥,別教我再聽見這樣的話。瓦德·佛雷,你在孿河城也是這種態度?”

“沒錯,我高興怎樣就怎樣。”小瓦德高高騎在戰馬上,慍怒地瞪了魯溫一眼,彷佛在說:你區區一個學士,憑什麼教訓我河渡口佛雷家的人?

“那好,你既身爲臨冬城史塔克夫人的養子,就不準如此。你們到底爲什麼吵起來?”學士輪流打量幾個男孩,“你們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保證——”

“我們剛纔和阿多開玩笑。”大瓦德承認,“倘若我們冒犯到布蘭王子,我很抱歉。我們只是覺得好玩罷了。”他起碼還知道不好意思。

小瓦德卻還在鬧脾氣。“我嘛,”他說,“我也只是覺得好玩。”

布蘭看到老師傅頭頂光禿的部分漲得通紅,魯溫似乎更生氣了。“一位好領主應當安撫無助,保護弱小,”他對兩個佛雷家的男孩說,“我絕不允許你們把阿多當笑料,開些殘忍的玩笑,聽見了沒有?他是個好心腸的孩子,老實本分,盡忠職守,這些優點你們一項都沒有。”學士伸手指着小瓦德。“還有,你給我離神木林遠一點,若是敢找那幾只狼麻煩,你就等着瞧。”他袖子一甩,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來吧,布蘭,威曼大人正等着呢。”

“阿多,跟上師傅,”布蘭下令。

“阿多!”阿多說。他邁着大步,很快追上了老學士那雙惱怒擺動的腿腳,一同走上主堡石階。魯溫學士拉住大門,讓他們進去,布蘭抱住阿多脖子低下了頭。

“瓦德他們——”他開口。

“我不想再聽,這事到此爲止。”魯溫學士顯得疲憊而煩亂。“你保護阿多做得沒錯,但你根本就不該到那裡去。羅德利克爵士和威曼大人等了你很久,早餐都只好先開動。難道你還當自己是個小娃娃,事事都得我親自操辦嗎?”

“不,”布蘭羞愧地說,“對不起,我只想……”

“我知道你想什麼。”魯溫學士的口氣緩和下來。“布蘭,我也盼着你的願望能夠成真。會議開始之前,你有沒有問題?”

“我們是要討論戰爭?”

“你什麼都不用討論。”魯溫的口氣又銳利起來,“你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我快九歲了!”

“八歲就是八歲。”學士堅定地重複,“除了禮貌的寒暄,什麼都不要說,除非羅德利克爵士或威曼大人問你話。”

布蘭點點頭,“我記住了。”

“至於你和佛雷家小孩之間的事,我不會告訴羅德利克爵士的。”

“謝謝您。”

他們讓布蘭坐在父親的橡木座椅上,椅墊和坐褥乃是灰天鵝絨製成,正對長板桌。羅德利克爵士坐在他右手,魯溫師傅則在左邊,面前擺了筆墨和一疊空白羊皮紙,準備記錄會議進程。布蘭伸手越過粗木桌面,請求威曼伯爵原諒他的遲到。

“噯,不是王子遲到,”白港伯爵和顏悅色地回答,“而是其他人早到,就這麼回事兒。”威曼·曼德勒笑聲宏亮。難怪他沒法騎馬,因爲他看起來比馬還重。他不僅身材雄偉,而且話說個沒完。他先懇請臨冬城認可他剛指定的白港海關人員,只因從前的官員把稅收暗中扣留下來輸送君臨,不肯繳給新的北境之王。“除此之外,羅柏國王也需要自行鑄幣,”他表示,“而在白港建立鑄幣廠最爲合適。”他說,只要國王同意,他願意全權負責此事,隨後他又說明自己如何加強港口的防禦工事,並把每一項修繕費用詳細列出。

除了鑄幣廠,曼德勒伯爵還提議爲羅柏建造一支艦隊。“自‘焚船者’布蘭登燒掉他父親的船隊以來,我們北方几百年來都缺乏海軍。只要給我充足的金錢,一年之內我就可以造出一支艦隊,足以拿下龍石島和君臨。”

一聽戰船,布蘭的興致就來了。雖然沒人問他意見,他卻覺得威曼伯爵的主意實在很棒,他已經可以在腦中勾勒出那幅景象了呢!不知雙腳殘廢的人能不能指揮戰艦?可惜羅德利克爵士只答應把提案送交羅柏決定,而魯溫師傅則是埋頭奮筆疾書。

他們從上午直說到下午,中途魯溫學士派麻臉提姆去廚房端來餐點,他們便在書房裡吃了乳酪、烤雞和褐色的小麥麪包。威曼大人一邊用他粗大的手指撕扯雞肉,一邊禮貌地詢問他的堂妹,霍伍德伯爵夫人的近況。“您也知道,她原本是曼德勒家的人。或許,等她的悲傷告一段落,她會想再次冠上曼德勒的姓氏,您說是吧?”他咬口雞翅,咧嘴笑笑,“說來正巧,我也當了八年的鰥夫,早該討個老婆了,對不對啊,諸位大人?孤單單一個人,畢竟會寂寞啊。”他扔開骨頭,伸手拿了一根雞腿。“若是夫人想找個年輕小夥子,噯,我家文德爾也沒成親呢。眼下他到南方侍侯凱特琳夫人去了,不過等他回來,一定也想討老婆吧。他是個勇敢的孩子,人又頂風趣,正是教她重喚青春的最佳人選,不是嗎?”他操起外衣袖子,抹去下巴的油膩。

透過窗戶,布蘭聽着遠處的兵器交擊,他對嫁娶之事毫無興趣。我好想上場子比武。

等餐桌收拾乾淨,威曼伯爵方纔提到一封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來信,內容涉及他在綠叉河被俘的長子威里斯爵士。“他情願不收贖金,放我兒子回來,只要我從陛下身邊抽回兵力,併發誓不再參戰。”

“這毫無疑問,直接回絕就是。”羅德利克爵士說。

“您不需擔心,”伯爵向他擔保,“羅柏國王的部屬中要數我威曼·曼德勒最爲忠誠,只是啊,我不願兒子在赫倫堡那鬼地方待得太久,聽說那裡有詛咒呢。哎,其實這種事我向來也不信,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您瞧傑諾斯·史林特什麼下場,先是被太后擢升爲赫倫堡伯爵,沒兩天又被她老弟扯了下來,聽說被送去守長城囉。我在想,能不能儘快安排適當的人質交換?我瞭解威里斯,他一定不願坐等戰爭結束。我這兒子可英勇,打起仗來跟獒犬一樣兇猛。”

會議結束時,布蘭的肩膀已經因爲長久坐着不動而僵硬。當晚,他正要坐下來吃飯,卻聽宣示客人來訪的號聲再度響起。唐娜拉·霍伍德伯爵夫人並未帶來大批騎士和臣屬,只有她自己和六名面露疲態的護衛,衛士沾滿灰塵的橙色制服上繡着駝鹿頭徽章。“夫人,我們對您的遭遇深表遺憾,”當她來到他面前致意時,布蘭開口道。霍伍德伯爵在綠叉河之戰中被殺,他們的獨子也在囈語森林一役遇害。“臨冬城永遠感念您們的貢獻。”

“聽您這樣說,我很高興,”她是個臉色蒼白、神情渙散的女人,每根線條都鏤刻着哀傷。“大人,我很疲倦,若您允許我稍作休整,我將感激不盡。”

“那當然,”羅德利克爵士道,“談事情,明天有的是時間。”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討論穀物、青蔬和醃肉。一旦學城的學士們宣佈初秋來臨,北方的領主便知道把部分收成貯存起來……可究竟要存多少,就見仁見智了。霍伍德伯爵夫人本打算將五分之一的收成作爲存糧,後來在魯溫學士的勸說下,同意把存糧增加到四分之一。

“波頓的私生子正在恐怖堡集結軍隊,”她警告他們,“希望他是準備率兵南下助陣,前往孿河城與父親會師。可當我派人詢問他的意圖,他卻答說波頓家的人絕不回答女人的質問。好像他是正室所生,真有那個姓似的。”

“據我所知,波頓大人從沒承認這孩子。”羅德利克爵士說,“但說實話,我對此人所知不多。”

“沒人瞭解他,”她答道,“他原本和母親同住,直到兩年前小多米利剋死去,波頓沒了繼承人,這才把私生子接去恐怖堡。衆人都說那孩子狡猾成性,還帶了個跟班,兇殘的個性跟他不相上下。大家叫他‘臭佬’,據說他從不洗澡。這私生子和臭佬一同外出打獵,獵的對象可不是鹿。我聽過關於他們的種種傳聞,就算以波頓家族的標準而言,這些故事都叫人難以置信。而今我的夫君和好兒子都已蒙諸神寵召,這私生子對我的領地真是垂涎三尺。”

布蘭好想拔給伯爵夫人一百士兵,幫助她保衛自己權益,但羅德利克爵士只說,“垂涎歸垂涎,倘若他敢做出任何逾越之舉,我向您保證,我們會重重處罰他。夫人,對您和您領地的安全請無多所掛慮……過些時日,待您的悲傷平復,或許可以考慮再續姻緣。”

“我早已過了生育的年紀,所有的美貌也都隨歲月消逝殆盡。”她疲憊地淺笑,回答道,“但眼下男人們反而趨之若鶩,我年輕時可沒有這種待遇。”

“您不中意這些追求者?”魯溫問。

“倘若陛下有令,我自當再婚。”霍伍德伯爵夫人回答,“然而‘鴉食’莫爾斯是個酗酒成性的莽漢,況且年紀比我父親還大。至於我親愛的堂哥,曼德勒大人的牀第本已容不下他雄偉的身軀,我體質孱弱,只怕無法躺在他身下。”

布蘭知道男人和女人同牀共枕時,男人會睡在女人上面。讓曼德勒伯爵睡在自己身上,大概就和被馬壓着差不多吧。羅德利克爵士朝寡婦同情地點點頭,“夫人,您會有其他人選的。我們將設法尋找更般配您的人。”

“爵士先生,這樣的人或許不需遠求。”

她離開之後,魯溫學士微笑道:“羅德利克爵士,我看夫人她對您有意思。”

羅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嚨,看來有些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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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悲傷啊。”布蘭說。

羅德利克爵士點頭,“悲傷而溫柔。她爲人客氣,以年紀而論,還可算是十分貌美。縱然如此,她仍舊是對你哥哥的王國的一大威脅。”

“怎麼會?”布蘭非常訝異。

魯溫學士作答:“既然霍伍德家族沒有直系傳人,他們的領地勢必成爲衆矢之的。陶哈家族、菲林特家族和卡史塔克家族都與霍伍德家族有過姻親關係,已故的哈瑞斯大人的私生子更在深林堡作葛洛佛家族的養子。更棘手的是,雖然恐怖堡並無接收這塊領地的資格,但兩家地盤相鄰,盧斯·波頓絕不會白白錯過大好機會。”

羅德利克爵士拉拉小鬍子,“依目前情形,陛下必須爲她挑個門當戶對的對象。”

“你爲什麼不娶她?”布蘭問,“你自己也贊她漂亮啦,而且貝絲也該有個母親。”

老騎士拍拍布蘭的手臂,“王子殿下,多謝您的好意,但我只是一介騎士,況且年紀也大了。領地的事務,我或許可以爲她管理幾年,但等我一死,霍伍德伯爵夫人便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屆時連貝絲的前途都會大受影響。”

“那就讓霍伍德大人的私生子繼承吧,”布蘭想起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瓊恩,脫口便說。

羅德利克爵士道:“這樣的話,葛洛佛家會很高興,霍伍德大人的在天之靈或許也會。但只怕霍伍德伯爵夫人會有異議,畢竟那孩子不是她的親生骨肉。”

“儘管如此,”魯溫學士說,“我們還是得將其列入考量。唐娜拉夫人已過了生育期,這話她自己也說了,不由私生子繼承,那還有誰呢?”

“我可以退下嗎?”布蘭聽見樓下院子裡侍從練劍的聲音,他們打得熱火朝天。

“當然可以,王子殿下。”羅德利克爵士說,“你今天的表現很好。”布蘭一聽高興得臉都紅了。原來當領主並不若他想像的那般無趣,而且與霍伍德伯爵夫人的會晤遠比曼德勒伯爵來得簡短,還剩數小時天光,可以讓他探望夏天。只要羅德利克爵士和魯溫師傅允許,他喜歡每天都花點時間陪陪小狼。

阿多剛踏進神木林,夏天便從一棵橡樹下鑽了出來,彷佛早知道他們要來。布蘭瞥見樹叢裡還有一個黑瘦的身影,同樣望着自己。“毛毛!”他出聲喚道,“來吧,毛毛狗,到我這兒來!”可瑞肯的狼剛露個頭,便倏然跑開。

阿多知道布蘭喜歡的地方,於是把他帶到高大心樹下的水池邊,以前艾德公爵便是在此跪地祈禱。他們抵達時,池中漣漪頻頻,魚梁木倒影不住波動,可四周又沒有風,布蘭一時不解。

突然,歐莎嘩啦一聲從池裡衝出來,連夏天都被嚇得後退低吼。阿多跳了開去,沮喪地號道:“阿多!阿多!”,直到布蘭拍他肩膀,方纔平撫他的恐懼。“你在這兒游泳?”他問歐莎,“不冷嗎?”

“小子,我可是從小吮冰柱長大的。我喜歡這股冰冷勁兒。”歐莎游到岩石邊,渾身滴水地爬上岸。她全身赤·裸,肌膚凹凸不平。夏天爬過來朝她嗅嗅。“我打算探探水底。”

“這水池還有底呀。”

“說不定真的沒有。”她嘻嘻笑道,“小鬼,你看哪裡啊?沒瞧過女人嗎?”

“我看過啦!”布蘭跟姐姐們一起洗過不知多少次澡,也見過女僕在熱水池裡的樣子。但歐莎看起來不太一樣,她身體結實,線條銳利,並非曲線柔軟。她的雙腿全是肌肉,胸·部卻平坦得宛如兩個空錢包。“你身上好多疤。”

“都是辛苦掙來的。”她拾起棕色連身裙,抖落上面的落葉,然後從頭套下。

“跟巨人打仗嗎?”歐莎宣稱長城外仍有巨人存在。說不定哪天我也能親眼見到……

“跟人。”她拿截繩子當腰帶,“通常是和黑烏鴉,我親手殺過一個。”她說着甩甩頭髮。到臨冬城至今,她已經發長過耳,比起之前在狼林裡打算搶他的那個她,模樣柔和了許多。“今天我在廚房裡聽說了你和佛雷家那兩小子的事。”

“誰說的?他們怎麼說?”

她露出無奈的笑容,“他們說嘲笑巨人的小孩是蠢蛋,但巨人居然得靠殘廢來保護,這世界真是瘋了。”

“阿多根本不明白他們在嘲笑他。”布蘭說,“更何況他從不打架。”他記得小時候有次和母親與茉丹修女一同逛市場,帶上阿多幫忙拿東西,卻把他走丟了,後來才發現他被一羣男孩逼進巷子,他們拿棍子不停戳他。“阿多!”他不斷叫着,同時畏縮地後退,卻始終沒有出手反抗那羣施虐者。“柴爾修士說他有顆善良的心。”

“是啊,”她說,“假如他願意,他那雙手滿可以把人頭從脖子上硬生生扭下來。總之呢,他最好多提防小瓦德那傢伙,你們兩個都要小心。他們管塊頭大的叫小瓦德,我看這綽號取得好。塊頭大,心眼小,天生一副賤骨頭。”

“他不敢對我怎樣,他雖然愛耍嘴皮子,其實心裡怕死夏天了。”

“或許他不像看起來那麼笨。”歐莎自己對冰原狼始終提心吊膽,她被捕那天,夏天和灰風把三個野人活生生撕成碎片。“誰知道呢?弄不好他真那麼蠢,那就有苦頭吃囉。”她紮起頭髮,“你還做狼夢嗎?”

“沒有。”他不想談夢。

“作王子的撒謊應該高明些,”歐莎咧嘴笑道,“哎,你做什麼夢你家的事,我廚房裡的事情可多着呢。我最好早點回去,免得蓋奇又揮着那根大湯匙大吼大叫。我先告退啦,王子殿下。”

她真不該提起狼夢,當阿多負他爬上樓梯,返回寢室時,布蘭心想。他努力抗拒睡眠,最後仍舊進入夢鄉,今夜,他又夢見魚梁木睜大深邃的紅眼凝望他,張開扭曲的木嘴呼喚他。從魚梁木蒼白的枝葉中,飛出那隻三眼烏鴉,用嘴啄他的臉,用刀劍般尖銳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一陣突來的號聲喚醒了他,布蘭坐起身,感激噪音將他帶離夢境。他聽見馬兒嘶叫和嘈雜的吆喝。又有客人來了,從聲音聽來,這批人還喝得半醉。他拉住鐵把手,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對方旗幟上的圖案乃是碎鏈巨人,原來是從末江對岸的極北封地南下的安柏家人馬。

隔天安柏家的兩個首領前來會談,兩人都是大瓊恩的叔父,年事已高,但嗓門奇大,身穿白熊皮斗篷,鬍子也是一般顏色。這位莫爾斯某次被烏鴉誤當成死人,啄掉一隻眼睛,所以戴了一顆龍晶做的義眼。在老奶媽的故事裡,當時他一把抓住烏鴉,咬掉了它的頭,因此大家叫他“鴉食”。至於他那瘦削的弟弟如何被稱作“妓魘”霍瑟,她則無論如何不肯對布蘭說明。

纔剛坐定,莫爾斯便開口表示願娶霍伍德伯爵夫人。“我們都知道,大瓊恩是少狼主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還有誰比安柏家的人更適合保護這位寡婦的領地?而安柏家中又有誰比我更合適呢?”

“唐娜拉目前仍在爲夫守喪。”魯溫學士說。

“我這身毛皮底下,正有東西專治悲傷呢!”莫爾斯笑道。羅德利克爵士彬彬有禮地向他道謝,並表示一定將此事呈報伯爵夫人和國王陛下。

霍瑟要的則是船。“這陣子,野人不斷從北方偷摸過來,以前從沒有這麼多。他們划着小船,橫渡海豹灣,被海浪衝到咱們岸上。東海望的烏鴉太少,阻止不了他們,況且他們又像黃鼠狼一樣躲得飛快。咱們需要長船戰艦,哎,還要厲害角色來駕駛它們。大瓊恩帶走了太多壯丁,咱們一半的地就因爲沒人收割,白白糟蹋掉了。”

羅德利克爵士捻捻鬍子,“你家領有大片高松木和老橡樹,曼德勒大人那兒則有大批造船師和水手。倘若你們攜手合作,應該可以造出足夠的船隻防禦兩家海岸。”

“曼德勒?”莫爾斯·安柏哼了一聲,“那坨豬油?我聽說他的手下給他取了個‘鰻魚大人’的綽號。那傢伙連路都走不大動,若你拿把劍戳進他肚子,真不知有多少條鰻魚跑出來喲!”

“胖歸胖,”羅德利克爵士道,“但人可不笨。你不和他合作,陛下就唯你是問。”令布蘭驚訝的是,這兩個兇暴的安柏家人竟同意照辦,雖然免不了一陣咕噥。

他們開會之間,深林堡的葛洛佛家人馬也到了,此外還有來自託倫方城陶哈家的大批部衆。蓋伯特和羅貝特這兩個葛洛佛把深林堡交給羅貝特的妻子管理,但前往臨冬城的卻是他們的總管。“夫人不克親至,還請殿下見諒。她的孩子年紀尚幼,不堪旅途奔波,她又心地仁善,不願拋下他們。”布蘭很快發現深林堡真正作主的是這位總管,決非葛洛佛夫人。那人表示目前只能撥出十分之一的收成作爲存糧,因爲某個流浪巫師告訴他,在天氣轉冷以前,將會有一次“鬼夏”的大豐收。魯溫師傅對這位巫師很有意見,羅德利克爵士則命令對方立刻撥出五分之一,不得推脫。隨後,他又向總管仔細詢問霍伍德伯爵的私生子勞倫斯·雪諾的相關訊息。在北方,所有貴族的私生子都姓雪諾。那孩子將滿十二歲,總管十分稱讚他的機智和勇敢。

“布蘭,看來你讓那私生子繼承的主意很有價值。”事後魯溫師傅說,“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成爲優秀的臨冬城主。”

“不會,”布蘭知道自己絕對當不上領主,正如他不可能成爲騎士一樣。“羅柏會娶佛雷家的女孩,你自己跟我說過,大小瓦德也這麼說。他會留下後代,繼承他統治臨冬城將是他們,不是我。”

“布蘭,或許如此,”羅德利克爵士說,“但你看看我,先後結婚三次,我的妻子卻只爲我產下幾個女兒,而到如今也只剩了貝絲。我弟弟馬丁本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卻只有喬里長大成人。他遇害後,馬丁的血脈便完全斷絕。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啊。”

第二天輪到蘭巴德·陶哈來開會,他提起氣候的徵兆和平民的愚鈍,還談到他的侄子非常渴望投身戰事。“本福德自己組織了一隊槍騎兵,全都是小孩,沒一個超過十九歲,卻個個自認是新的少狼主。我罵他們是羣小兔崽子,他們反而笑我。這不,他們乾脆自稱野兔兵團,槍尖綁着兔子皮,嘴裡唱着騎士道,騎馬四處亂跑,。”

布蘭覺得這主意聽起來真是棒透了。他記得本福德·陶哈是個身材高大,粗聲粗氣的男孩,以前常和父親赫曼爵士來臨冬城作客,跟羅柏和席恩·葛雷喬伊的感情都不錯。但羅德利克爵士聽了顯然十分不悅,“倘若陛下需要援兵,他自會頒佈召令。”他說,“回去告訴你侄子,要他遵照父親指示,留守託倫方城。”

“是,爵士先生。”蘭巴德答道。隨後他又提起霍伍德伯爵夫人的事,感嘆她有多可憐,既無丈夫保衛封土,又無兒子繼承家業。他提醒大家,他自己的夫人也出身霍伍德家族,是故去的哈瑞斯伯爵的親妹妹,想必大家都還記得。“空曠的廳堂多麼令人憂傷。我在考慮,是否把我的小兒子交給唐娜拉夫人收養,貝倫快十歲了,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又是她的親外甥。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讓她開心起來,倘若他想改姓霍伍德……”

“成爲繼承人?”魯溫學士提示。

“……這樣他們的家業才能延續啊。”蘭巴德說完。

布蘭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大人,非常感謝您的提議。”羅德利克爵士還沒開口,他便搶着說,“我們會將此事呈報我哥哥羅柏,噢,還有霍伍德伯爵夫人。”

見他開口說話,蘭巴德似乎很訝異。“謝謝您,王子殿下。”他口中雖這麼說,布蘭卻從他淡藍的眼底看到了憐憫,或許還夾雜了一點竊喜,慶幸這殘廢不是他兒子。一時之間,布蘭好恨他。

不過魯溫師傅似乎滿喜歡他,“貝倫·陶哈很可能是最佳人選。”蘭巴德離開後,他對他們說,“他有一半霍伍德家的血統,如果讓他冠上姨丈的姓……”

“……也還是個孩子。”羅德利克爵士說,“碰上莫爾斯·安柏或盧斯·波頓的私生子這類人,要守住領土恐怕力有未逮。我們必須審慎考量,在羅柏做出決定之前,我們要給他最好的建議。”

“最後很可能迴歸現實,”魯溫師傅道,“看他當前最需要哪位諸侯。眼下河間地也歸他統治,他可能打算把霍伍德伯爵夫人嫁給三河流域的貴族,藉以鞏固雙方的聯盟,或許布萊伍德家,或許佛雷家——”

“霍伍德伯爵夫人可以嫁給我們這裡的佛雷,”布蘭說,“她要兩個也沒關係。”

“王子殿下,你這樣說太不厚道了。”羅德利克爵士輕聲斥責。

大小瓦德難道就厚道了嗎?布蘭皺起眉頭,低頭看着桌子,不發一語。

之後幾天,信鴉陸續帶來其他諸侯不克前來的致歉函。恐怖堡的私生子不願前來,莫爾蒙家和卡史塔克家則是全族隨羅柏南征,洛克大人年事已高,不便長途跋涉,菲林特伯爵夫人身懷六甲,寡婦望還有疾病肆虐,需要處理。最後史塔克家族的主要封臣都捎來了信息,只剩多年不曾踏出沼澤一步的澤地人霍蘭·黎德,以及居城離臨冬城僅半日騎程的賽文家。賽文大人被蘭尼斯特家俘虜,不過他十四歲的兒子卻在一個清朗徐風的早晨,領着二十四名槍騎兵來到臨冬城。他們穿過城門時,布蘭正騎着小舞在場子上打轉。他策馬快跑過去招呼,克雷對布蘭一家兄弟姐妹向來友善。

“早上好,布蘭!”克雷開心地喚道,“喲,現在該叫你布蘭王子啦!”

“哎,隨便啦。”

克雷笑道:“有何不可?這年頭,人人都想當國王當王子。史坦尼斯的信有沒有送到臨冬城啊?”

“史坦尼斯?我不知道。”

“他現在也是國王囉,”克雷說,“他指控瑟曦太后和她弟弟亂倫,所以喬佛裡是私生子。”

“‘孽種’喬佛裡,”一名賽文家的騎士咆哮道,“有弒君者這種老爸,難怪他性情乖張。”

“可不是嘛,”另一人說,“諸神最痛恨的就是亂倫,瞧瞧坦格利安傢什麼下場。”

一時之間,布蘭只覺呼吸困難,彷佛有一隻巨手在錘擊他的胸膛。他覺得自己正在下墜,連忙死命抓緊小舞的繮繩。

他的恐懼一定形露於色,“怎麼了?布蘭?”克雷·賽文說,“你不舒服嗎?不過就是另外一個國王嘛。”

“羅柏會把他也打敗。”他調轉小舞的馬頭,朝馬廄走去,賽文家衆人對他投以困惑的眼神,他卻渾然不覺。他的耳中轟隆作響,若非被綁在馬鞍上,很可能當下落馬。

當晚,布蘭向父親的諸神禱告,希望一夜無夢。若諸神在天有聞,他們一定以他的請願爲嘲戲,因爲他們送來的夢魘比狼夢更駭人。

“若是不飛,就只有摔死一途!”三眼烏鴉一邊啄他,一邊厲聲尖叫。他哭着苦苦哀求,然而烏鴉全無憐憫之心。它先啄掉他的左眼,然後是右眼,等他雙眼全瞎,陷入黑暗,它又啄他額頭,那張恐怖的銳利鳥喙深深鑽進頭骨。他瘋狂慘叫,直叫到肺部腫脹欲裂。疼痛有如利斧,把他的頭顱劈成兩半,可當烏鴉抽出沾滿碎骨和腦漿的黏糊鳥喙時,布蘭卻又看得見了。眼前的景象,使他恐懼地屏住呼吸,他正攀在一座好幾裡高的塔樓邊緣,手指逐漸滑開,指甲扒着石磚,癱軟無用的蠢笨雙腳正把他往下拖。“救命!”他大叫。一名金髮男子出現在上方的天空中,把他拉了上去。“好好想一想,我爲愛情做了些什麼。”他輕聲低語,隨後把拼命踢腿掙扎的布蘭拋入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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