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桑林夜色之中,雲皋寒的琴聲婉轉動聽,一曲《鳳求凰》彈盡對甄珍的萬千青絲。聽聞這是一場求婚,他害羞地轉身要走,那隻手卻將他輕輕拉住,那樣的柔軟、那般的溫柔,令還是少年的他愣在原地,漲紅了臉。

玉魄湖畔,湖水寒涼,沙蜃制幻,鬼嬰駭人。他祭出靈火,卻完全不敵,傷及自身心脈時,是那隻手將他拉了回來,以極利落的手法封住他心口的大穴。

衛城舊居,他像個普通農夫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每回到家中時,總是有人已經洗好了衣服,做好了飯菜。他歡喜而滿足,從那人手中接過盛滿米飯的瓷碗,偶爾觸碰,也是這般的冰冷而溫柔。

還有五色原上那場驚心動魄的戰鬥。風雪呼號,屍積長老引發了那人身上的疫魔,她渾身潰爛,生死一線。那一刻,他心痛欲絕,不顧自身性命,與她雙脣相觸。那樣的觸感……也是和此時一般,似曾相識,念念不忘!

你……是誰!

木南歸的心劇烈的顫抖了起來,他想讓思緒強行停下,不再去想,可回憶如潮,哪還容得下他半分控制?

晨曦方至,天色如霞,五色原上的“石帳”之中,抱梅而臥的身影,薄冰覆身。他歡喜至極、心痛至極。於是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一把將她摟入懷中!

是你!是你!

心中一個聲音大聲地吶喊着。她的名字就在脣齒之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他回憶起這一路的夢幻,心愛的女子明明就在身側,而他,卻自始至終從未真正喚出過她的名字!

一直以來不敢觸碰的念頭突然出現在木南歸的腦海裡,驚悚得令他呆立在原地,宛如被來自九天的重雷擊中!

“不……你……明明姓夏!小梨說過,你是……‘夏夫人’!你不可能、不可能還有別的名字!”

他痛苦地扶住額頭,艱難地喘息着,只覺整個身體快要被巨獸撕開,渾身上下的血液即將噴涌而出!

“敢問姑娘芳名?”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姑娘若是不介意,在下爲你取一名,可好?”

百年前的竹屋中,那名少女面色微紅,長髮披肩,她滿懷羞澀與期待,欣喜地看着自己,一雙清澈的眸中只有純淨的天水。

她點了點頭,期待地看着那個陌生的男子,希望能得到一個可以被呼喚生生世世的名字。

於是,他張了張嘴。

——前世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不被《蒼山古卷》提及的記憶,這數十年間他都未曾察覺的記憶,終於在這一刻,完全清晰!

“嵐溪。”

“山中清風,潺潺小溪。姑娘覺得,可好?”

嵐溪。

嵐溪!

嵐溪!!

所有的迷霧終於徹底散開,懷中人面目上的薄霧消失不見。

纖細的眉,緊閉的眼,小巧的鼻子,飽滿卻毫無血色的雙脣……那般的清晰,那般的熟悉!這是他曾經念念不忘的面容,是他曾經苦苦追尋,卻又憎恨無比的愛人!

“你是……嵐溪!”

木南歸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痛,待緩過神來時,喉中已泛起一絲微鹹。

隱在血雨後的黑色身影終於走出了噩夢,那個不作絲毫抵抗的女子,那個自稱是爲了《蒼山古卷》而來的女子!

怎麼會是你!怎麼可能是你!

他想起那年秋天,他與她的相遇時的情景——安宅庭院,紫藤花下,她一席白衣,故作鎮定的插着花,拼命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明明是那般的拙劣,那般的刻意,可那時的自己卻連一絲一毫也沒有察覺。直到他詢問她的名字,她揚起笑容,鄭重地答道:“山中清風,潺潺小溪,公子,我的名字叫嵐溪。”

夫君,我是嵐溪啊!

這個名字,是你爲我取的名字!

還有在衛城舊居中的一切。她曾說,這是“我們的家”,她告訴他,那裡之前曾開過一個叫做“吉祥包子鋪”的店面,生意興隆。而當他提及院中的風景,覺得可以栽種一棵梨樹時,她端茶的手明明有了一瞬間的顫抖。

“原來,當年栽種小梨的人就是我自己。”木南歸的脣間噙滿了苦笑,“原來,將小梨移走的人是你,是你將它移到了這密林中的竹屋。所以,那日你纔會向我道歉,希望我不要責怪於你……可是我是阿樹啊!是沒了凝光的記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察覺的阿樹!”

木南歸昂起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張狂而苦澀,震動得整個幻境都在顫抖。他一邊笑,眼淚一邊止也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嵐溪!我的嵐溪!你是我的妻子,我這一生都應當愛護和珍惜的女子!

他低頭看向她的臉。

百年前的她還未顯清瘦,臉上也還沒有風霜憔悴的影子。他看到了她髮髻上簪着的並蒂海棠銀釵,那是他在新婚第二日親手戴在她頭上的禮物。可惜,這份禮物,在百年之後,竟是被他自己親手摧毀!

木南歸緊緊咬住薄脣,大腦一片空白。

“不……你不會死的。”

忽然,他抱着嵐溪的屍體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像是一具被抽掉了魂魄的軀殼。

“青雲碧落,仙都太虛,五方徘徊,斷絕九幽!”

口中唸唸有詞,木南歸將全部仙力聚於一處!

平靜的竹院之中突然騰起了一大團靈火,帶着一股磅礴的仙澤瞬間包裹住了嵐溪的全身。

“嵐溪,這是‘禁魂咒’,有了它,哪怕是十方閻羅也沒辦法帶走你的魂魄。嵐溪,你別怕,你等我,我一定會救你回來的!”他決然道。

話音剛落,只見火光散盡,仙澤消失,一道玄妙的結界貼着嵐溪逐漸僵硬的屍身而成,薄薄如霧,淺淺如塵。

“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真實與幻境重疊交錯,難分難辨。木南歸抱起妻子冰涼的屍身,踏着雲霧,立即朝着千里之外的絕峰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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