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勉送何極卿回了白宅。何極卿帶笑不笑的下了車,一進院子咬上了牙,一進屋子罵上了街:"他ma的!這是從哪兒說起的話!怎麼還找到我的頭上來了?"
此時白蘇臣正坐在客廳內的沙發上,捧着一本小說,很舒適的一邊讀書一邊吃巧克力糖豆。見他氣勢洶洶的回了來,並且是個出言不遜的樣子,就忍不住皺了眉頭:"你這是怎麼了?"
何極卿大踏步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他身邊:"還不是那幫日本鬼子們!小舅舅,你說實話,你到底和他們有沒有關係?"
白蘇臣愣了一下:"我天天都和日本人打交道,你問的是什麼關係?"
他等着何極卿的回答,然而何極卿眼望着茶几上的那碟五顏六色的小豆子,忽然出起神來。
"保護我……"他想:"可是如果我執意不肯同他們合作呢?他們既然能夠主動保護我,自然也就能夠……好一個溫情脈脈的暗示!看起來東安市場那次,很有可能就是這幫小鬼子們搞出來的!"
他忽然憤怒起來——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那麼幾個小蹦豆兒似的小鬼子,也敢威脅自己了!要是自己手裡有兵——不消多,三千五千的就夠——非把他們全咔嚓了不可!
可是哪兒又還有兵呢?自己現在是個孤家寡人,讓小鬼子從北平消遣到天津,眼看着又要被支使去熱河給他們當嗆使喚!給滿洲國幹事和給日本人幹事有什麼區別?先當土匪,再當漢奸——自己這叫什麼命?
不能幹!他對自己搖了頭,土匪和漢奸畢竟還是不一樣,姓質不一樣。當土匪沒有什麼的,多少人物都是土匪出身,只要上面一招安,立刻就能混個師長團長乾乾,旁人也絕說不出什麼來。做漢奸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帶兵的漢奸,幫着日本人打中國人——這很不好,於國於己都很不好。
不能幹!他對自己點點頭。從此往後要處處小心,民族大義固然重要,但自己的姓命更是無比尊貴。還是得搞人事,軍示爲人事服務,人事纔是永恆的。可是和誰搞呢?中央正腑——不殺自己就不錯了;日本關東軍——除非是把自己給搞去熱河,否則他們也未必會善罷甘休!
這樣一想,好嘛,原來是全搞到自己身上去了!
何極卿很氣悶。他本是圖着回來享清福的,可是生活中充斥着的不是無聊就是糟心,清福是什麼樣子,至今沒有見到。
"七寶……"
身邊忽然響起了白蘇臣的聲音,把冥想中的何極卿給嚇了一跳:"怎麼了?"
白蘇臣低下頭,似乎是有點尷尬:"把手拿開,別鬧!"
何極卿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搭在小舅舅的大腿根上,而且還有向上撫摸的趨勢。
訕訕的收回手,他笑了一下,剛想解釋兩句。然而一轉念,他想:"我解釋個pi!索姓開誠佈公的跟他表白出來,願不願意的在他——興許就願意了呢!這事兒要是真成功了,就總算我沒白來天津一趟!"
想到這裡,他轉身一把摟住了白蘇臣的腰,又把下巴抵在對方的肩膀上:"小舅舅啊……我挺、挺喜歡你的。"
白蘇臣聽了這話,腦子裡嗡的一聲,手上卻是拍拍他的後背,和顏悅色的答道:"我知道。小舅舅也喜歡你。"
何極卿挨挨蹭蹭的同他貼了臉,只恨自己長的太高,不能夠像小孩子一樣掛在他身上撒嬌:"不是……不是普通的喜歡,是那種喜歡。"
白蘇臣的頭上冒了汗:"小七寶兒,你都多大的人了,還猴在我身上耍賴?下去下去,把你這一身衣裳換了。"
何極卿發現這話頭起的不對,不是個傾述衷情的氣氛。緊緊的抱着白蘇臣,他恨不能像塊糖似的化在對方身上:"小舅舅,我是說……我愛你。"
"好好好,我也愛你。你怎麼一身的關東煙氣味?席上還有人抽大煙袋了?"
何極卿直起身雙手抓了白蘇臣的肩膀:"你跟我好吧!反正咱們不說,外人也不知道你是我舅舅!"
白蘇臣沉默片刻,忽然很突兀的笑起來:"小東西,你在胡說什麼呢?酒喝多了?"
何極卿看着他,眉尖漸漸蹙了起來,臉也漲的通紅。
"小舅舅……"他語氣遲疑而軟弱的開了口:"你、你別和我裝傻。我的話都是真心的。你要是嫌我現在無權無勢了,那我可以想法子東山再起。我認定了你,就肯定不會變心,我……"
沒等他說完,白蘇臣"騰"的站了起來,大聲喊道:"小馮!小順!這人喝醉了,你們過來把他扶上樓去!"
何極卿見了他如此舉動,心中一涼,餘下的話就噎在了喉嚨裡。而與此同時,雜亂的腳步聲沿着樓梯咚咚而來,先到的是馮國忠:"七爺,喝多了?沒事兒吧?"
何極卿眼睜睜的望着白蘇臣,望了半晌,他蒼白着臉抓住了馮國忠的胳膊,動作僵硬的回過身去輕聲道:"我是喝多了,頭暈,想上樓躺一會兒。"
馮國忠從來沒見何極卿喝過酒,現在看他這情形,失魂落魄的,也不像是酒醉的樣子。就很狐疑的攙住了他:"那走吧。"又擡頭道:"小順,這兒用不着你,上去鋪牀吧。"
何極卿回了房,神情呆滯的在牀邊坐了,又揮了揮手,讓馮國忠和小順出去。
房門一關,他是徹底清靜了。
起身從牀底下拉出一個皮箱,他打開箱蓋後從中掏出了那個白瓷瓶子。
"拜山。"他把瓶子貼在嘴脣上吻了一下,一顆心輕飄飄的亂跳,渾身的血夜急速流動,快的讓人喘不過氣來:"還是你好……你若是沒死,我又何必還要去找別人?"
他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大睜了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不願意就直說,裝傻幹什麼?拜山,我是誠心跟他好的,就像對你那樣誠心,可是他啊……"
他氣息冰涼的嘆了口氣:"你說我回來幹什麼?興沖沖的跑回家,可家裡人見我就好像見了鬼似的,等到了明天,他一定也是那個樣子了。日本人又找了上來……早知如此,我不如留在蘆陽,過一天算一天,等到李世堯容不下我時,一嗆斃了我也就算了。我死了,大概還是要去yin間找你。我知道其實你也不愛我,你先前是哄着我,後來是離不得我;雖然一直在我身邊,但都不是出自你的本心。可是啊,咱倆下輩子要是託生成一男1.女了,你還願不願意和我做兩口子呢?"
他脫了衣服爬上牀,把瓶子掖在枕頭下:"拜山,你給我託個夢吧!咱倆也聊一聊。我有好多話,我沒有人可以去說。"
翌日傍晚,白蘇臣回家後,發現何極卿已經搬出去了。
搬到哪裡了,家裡那兩個老媽子也不知道。正在納悶兒呢,有光淳上門了。
"白桑!"他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埋怨道:"你怎麼把何給趕走了?"
白蘇臣一頭霧水:"我什麼時候趕他了?我這也是剛進門,剛知道他走掉了!他去哪裡了?"
"他沒有走遠,又搬回利順德了!開了兩個房間,他和他的兩個隨從。他對你是很有好感的,怎麼會無端離去?"
白蘇臣哼了一聲:"我已經盡我所能的敷衍他了。你總不能讓我去效仿那個被燒了的參謀長吧?"
有光淳一跺腳:"你總是把那個李師長的話放在心上!何未必是他說的那樣可怕!如果他是真的,你早就被……"
白蘇臣紅了臉:"有光君,你不要亂說!我不想聽這個話!"
有光淳自行坐在了沙發上,又自行從茶几上的碟子中拈了一塊軟糖塞進口中,邊嚼邊說:"你是他的舅舅,他又對你頗有好感。你們正好湊成一對,也省得我們還要派人盯着他!可是現在……唉呀!"
白蘇臣沉下臉道:"有光君,你還要繼續說下去嗎?他喜歡男人,你就去找幾個男人送給他好了!請不要在我的身上打主意!我和他之間畢竟是舅甥的關係,而且我對男人沒有興趣,無論是你,還是社長,還是任何人,都不能逼迫我在這種事情上妥協!"
有光淳知道白蘇臣這人瞧着像塊軟糖似的,其實芯子更硬,非得高壓手段不能降伏他。而此刻時間緊急,他也無心留在這裡扯閒話。抓了一把水果糖塞進口袋裡,他匆匆起身離去了。
作爲一個旅行家兼交際家,有光淳以極快的行進速度,氣喘吁吁的趕到了利順德大飯店。
其時,何極卿正同自己那兩位伴侶在餐廳雅間中享用豐盛晚餐。見有光淳找來了,他客氣而冷淡的一點頭:"有光先生來了?坐,一起吃點兒吧!"
他話音落下,馮國忠那邊就見機行事的喊了侍應生過來添置碗筷。
有光淳就近坐下了,無心吃飯,開篇就問:"何先生怎麼忽然又住了回來?"
何極卿把水倒進飯碗裡,一邊用筷子攪拌一邊答道:"人多,總住在舅舅那裡也不方便。"說完他端起飯碗,把那水飯唏哩呼嚕的幾口吃光。
有光淳笑嘻嘻的搓了搓手:"啊……是這樣。不過飯店裡畢竟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絡繹不絕。何先生住在這裡,安全上怕是保證不了……"
"你們關東軍不是要給我保證嗎?"
"是的,那是自然。呃……明天吧,明天我會派人過來。"有光淳翻着眼睛想了想:"好的,就是明天!"
何極卿冷笑一聲:"你派人過來?你不是旅行家嗎?又兼做上保鏢了?"
有光淳依舊是嘻嘻笑:"我的確是一名旅行家。我走過許多的名山大川,滿洲、西康、雲南、蒙古……我都走過……"
何極卿一擡手:"我吃好了,有光先生請慢用。"說完他扯過餐巾擦了擦嘴,然後站起來,竟然就此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