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何府。
門房中的聽差手扶大掃帚站在大門口,凍的縮肩弓背。擡手按了按頭上的棉帽子,他開始清掃門口水泥地面上的鞭炮碎屑。
碎屑很厚,踩上去軟綿綿的,遠看着好像鋪了一層紅地毯。昨天是年三十,天沒落黑時,街上的鞭炮聲就開鍋似的響成一片;熬到了真正的年夜時候,空氣中已經瀰漫了濃郁的硝煙氣息,喜意在一聲聲的報乍中乾脆利落的蹦出來,蹦的多了,此起彼伏連綿不斷,就匯成了狂歡的聲浪。
聽差揮着掃帚奮力掃了一陣,好容易在門前開闢出了一塊乾淨地面,累的滿頭冒汗,棉帽子都要戴不住。正想直起腰歇一歇時,遠處路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汽車喇叭聲。
聽差覓聲望去,心想這是誰家大年初一走親戚呢?也出來的太早了一點吧!除非是往外縣去的。
他正閒閒的琢磨着,那汽車已然開到眼前緩緩停下。緊接着前後車門一起打開,從車中跳出三個風塵僕僕的男子。爲首一名是個高個子,天氣這樣冷,他身上卻只穿了一件黑呢子大衣,頭上歪戴着一頂盆式呢帽,耳朵凍得通紅,好像兩片山楂糕。後面那兩位是類似的打扮,耳朵的顏色也紅的很統一。
高個子站住了,仰頭將何府大門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就上前推了大門往裡走;後面二人各拎着一個大皮箱,緊緊的跟了上去。
因這三人闖入的十分理直氣壯,所以那被視爲無物的聽差不禁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三步兩步跑過去阻攔:""哎!我們這是何府,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不知會一聲就往裡走?"
高個子用手堵着嘴打了個噴嚏,然後一腳把聽差踢了個跟頭:"滾你ma的,我是你何七爺!這兒是我家!"
聽差是新來的,對於何家七爺一直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此刻聽了來人的話,就有些發怔,一翻身爬起來道:"您是七爺?哎喲,這……您看府裡也不知道您今天回來……我這就通報太太去!"然後又扯着嗓子向四面八方的喊:"出來人啊!七爺回來啦!"
何太太今年五十多歲,生的白胖富泰,並不顯老。初一清早上聽說兒子回來了,她覺着這十分像是做夢。夢是有美夢和噩夢之分的,她自己也不能斷定這個夢會歸爲哪一類型。
這何極卿本不是她的親生兒子,雙方又已經分開了六七年,其間因音信完全不通,所以本來稀薄的感情便更是日漸生疏。她如今對這孩子實在是難以再生出母愛了,不過家裡有個兒子畢竟還是好的,何府這樣大的一個門戶,不能總由她一人支撐。振祺倒是個好的,可惜是孃家侄子,不姓何,再怎樣栽培,總是不好出頭露面。
對着鏡子,她用小木梳蘸了生髮油加細的抿了抿鬢角,問侍立在門口的聽差:"七少爺走了這麼多年,現在變樣子了吧?"
聽差想了想:"要說模樣……倒沒怎麼變;不過除了模樣,其它的地方全跟先前不一樣了。"
她望了聽差:"那是怎麼話兒說的?到底是變沒變?"
聽差很認真的又思索了片刻:"就好像……人還是那個人,但魂卻不是那個魂了。"
旁邊的小丫頭聽了,就"噗嗤"一笑,插嘴道:"老李說話真瘮人,人啊魂啊的,要鬧鬼嗎?"
何太太回頭瞪了小丫頭一眼:"沒規矩。"然後放下梳子,扶着她款款的站起來,且走且自語道:"唉……回家前怎麼也不知會一聲?這大初一的突然就……"忽然又停了腳步:"老李呀,把侄少爺也叫去東客廳,侄少爺還沒見過七少爺呢。"
何太太走進東客廳時,脫掉了司令身份的何極卿,正捧着一杯熱茶哆哆嗦嗦的暖手。
見何太太進來了,他放下茶杯,然後欠身一點頭:"媽,我回來了。"
往年過大年初一時,家下的孩子們見了何太太,都要磕頭拜年的。何太太沒指望着這樣大的兒子還能對着自己下跪,可是也萬沒想到幾年不見,他竟會擺出一副同他那死鬼父親萬分相似的派頭來。
那派頭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淡漠,彷彿周遭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輕描淡寫的瞄一眼,就算是寒暄敷衍了。
一股氣堵上了何太太的心口。
板着臉在首座上坐下來,何太太用眼皮搭了他一下:"寶廷,你這是從哪裡回來的?怎麼事先不往家中來個信兒呢?"
何極卿打了個極大的冷戰,把那杯茶又端了起來,慢慢的呷了一口:"我從哪兒回來的……那個地方偏僻的很,說了媽也不知道。你老人家這些年身體還好?"
何太太淡淡答道:"我還好,只是上了年紀了,縱是小心保養,也總是這裡疼那裡酸的,請大夫來看呢,卻又看不出什麼毛病來。"
何極卿的身份發生了變化,可是一切的行爲習慣還都是何司令式的。他一口一口的喝着熱茶,沉默了半天后剛要開口,忽然門外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隨即房門一開,一名穿着藍緞棉袍的青年笑嘻嘻的走了進來。
何太太見了來人,臉上現出了一點笑意:"你來的倒快。"然後轉向何極卿道:"這是你二舅舅家的老三,大號叫做陸振祺。你不在家的日子裡,倒是虧得這個孩子搬了過來,每天幫我打理這些家事。"
何極卿聽了,就看了陸振祺一眼,見這人打扮的油頭粉面,也就是一般浮華子弟的樣子,便連頭都懶得點,只說:"小兄弟,辛苦你了。"
語氣和神情,都像是安撫部下的小兵。
何太太皺了眉頭,心想這還是當年家裡那個溫文爾雅的七哥兒嗎?怎麼現在完完全全的變了樣子——簡直就是從骨子裡透出了一股居高臨下的匪氣!
陸振祺看起來倒似乎是不很介意:"不辛苦不辛苦,七哥你太客氣啦!剛纔家裡傭人告訴我說七哥回來了,我還不信呢,趕忙就跑過來了!對啦,早年時我家一直在南京住着,七哥肯定是沒見過我。我從姑姑的照片上見過七哥你。可是照片上的七哥年紀還小呢,所以我剛纔看着你,都沒敢相認。"
何極卿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他這些年土皇帝做慣了,沒人要求他的站相坐相,他此刻就一點兒也沒覺出自己失禮來。因見陸振祺活潑善言,他便笑了一下:"小兄弟今年多大了?"又向對面的椅子一揚手:"你坐。"
照片上的何極卿,一直給了陸振祺一個秀美而斯文的印象。可是今日一見,美則美矣,斯文全無,而且還一身丘八做派,不由得讓他大爲震驚惋惜。依言在椅子上坐了,他笑答道:"我是臘月的生日,今年二十三了。"
何極卿繼續喝他那杯未完的熱茶,居然就此一聲不吭了。
陸振祺還在等待他的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是專心致志的喝茶,似乎是無意發言的樣子,只好訕訕的轉向何太太笑道:"姑姑,一會兒你是不是要去顧公館啊?我昨天就讓人把禮物預備好了,還是那老幾樣兒,不過又另加了一把如意,因爲他家新二少奶奶是咱家的小姐嘛!"
何太太從早上到現在,菁神上一直被這從天而降的兒子所折磨着,彷彿是在持續的夢魘;如今聽了侄子這兩句家常閒話,方感覺重返人間,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
"把那副項鍊也加上。我們總要禮豐一點。"
陸振祺眨着眼睛想了想:"項鍊,如意……對啦,點心鋪換匣子了,這回的點心匣子可是好看體面的多,就是一個貴了十個大子兒。"
"那自然是撿好看的匣子買。"
"我已經訂好五十個了,還讓他們用金字兒在上面標出了咱府的記號。"
何太太慈愛起來:"好孩子,想的周到。"
旁聽的何極卿忽然若有所思的坐直了身體:"對了,六姐呢?"
何太太掃了他一眼:"去年六月,嫁到財政所顧家去了。"
"顧家的哪個兒子?"
"老二。"
何極卿點了點頭:"好,嫁出去就好。她比我大一歲,算是老姑娘了!"
六小姐引弟是何太太的親生女兒,何極卿這樣說話,何太太真是不愛聽。
陸振祺陪着何太太在堂屋內繼續討論拜年事宜,何極卿聽着無趣,又因何太太對他很冷淡,便起身告辭。幸而他當年所住的那套院落還空着未動,家下僕人忙忙碌碌的跑去灑掃塵除,又換了窗簾被褥桌布等物,忙亂了一兩個小時,居然也就將房屋大概的收拾了出來。
何極卿站在房內窗前發呆,隔壁的馮副官和小順則是正在吃早飯。
望着院內的那株枯枝橫生的老樹,他忽然覺得很寂寞。
千辛萬苦的甩開了司令這個身份,他本以爲接下來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可事實上,他越臨近北平,越覺得茫然和無所適從。
他想回復到最先前的那種生活——純淨簡單的,在學校裡是何寶廷,出了學校是何七爺,僅此而已。然而生活儘可以回覆,人呢?
做了六年多的何司令,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窮山惡水間搶劫屠戮,他已經習慣了鮮血和戰火的氣息。現在終於如願以償的迴歸了文明世界,他卻發現自己已經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了。
這個發現讓他感到十分悲傷和寂寞。他厭惡蘆陽縣,一路上經過千難萬險,拼了命的逃回家中。可是當年他走的太突然、太長久了,堂皇的何府內已經沒了他的位置。方纔旁聽着陸振祺同何太太那番和聲細語的談話時,他只覺着自己非常多餘,無論是對於何府,還是對於北平,抑或是對於整個世界。
這感覺很可怕,並且因爲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讓他無計可施。他一直追求的是閒適安逸,而不是無人問津。
養老——養着養着就老了。
說着容易,時光可是要自己一寸一寸的捱過去的!他在窗前站的腿都直了,看看懷錶,纔過去了半點鐘。
這時候馮副官走了進來:"司令——啊不!七爺,你不吃飯嗎?"
何極卿這才覺出腹內空落來:"這就吃。"
"飯都讓小順給吃光了。廚房在哪兒?我給您再端些回來。"
何極卿也說不準廚房在哪兒。猶豫了一下,他很煩躁的嘆了口氣:"算了,咱們出去吃。順便把手裡的這點金子處理一下!"
何極卿想要出門,可是居然沒有汽車可坐。
家裡有兩輛汽車,一輛是何太太用的,一輛是侄少爺陸振祺用的。何極卿知道何太太一會兒要出門拜客,所以就挑了那舊的一輛道:"把車開出來,我要出門。"
司機對着他笑:"您是……七爺?那什麼,這車是陸少爺專用的……"他偷眼看着何極卿的臉色:"萬一陸少爺一會兒出門時找不到車,那我就有罪過啦。"
何極卿語氣生硬的問那司機:"你是何家的司機,還是陸家的司機?是陸家的就馬上給我滾,是何家的就立刻給我上車!"
司機爲難了,苦着臉望着何極卿:"七爺……要不您先派人告訴陸少爺一聲?我真是做不了這個主啊!其實這兒附近就有個汽車行,我替您從那兒叫一輛如何?"
何極卿毫無預兆的拔出手qiang砸向司機的腦袋:"我去你ma的!"
然後他轉向身後:"馮國忠!你上來開車!"
馮國忠——馮副官當即答應了一聲,從那抱頭痛嚎的司機身上搜出汽車鑰匙,打開車門發動了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