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謝毅憑接着說道“有的事情你是沒辦法不相信的。劉金道的這座房子,原是解放前一個地主家砌的。據老本人說,那個地主的老子,當初建這個房子的時候,還有一個故事的。在我們這裡,不少人都是曉得的。”
“哄麼故事?”鍾國正好奇的問道。
“地主的老子爲了房子吉利,住得順心順意,就專門殺了一頭豬來款待磚瓦師傅、木匠師傅和親友。你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個地主家專門殺豬款待砌房子的人,是很少的。”
“地主爲了待好這些師傅,還非常大方的把豬肝、豬腰子、裡脊肉等等,豬身上的好菜,都走了油,做成了走油菜,等房子建好後,再送給這些師傅。”謝毅憑慢慢的說道。
“但是,木匠師傅並不曉得地主的這番好心好意,吃飯的時候沒有看到這些好東西,就以爲是主家小裡小氣,便在豎樑那天,故意把四根樑柱倒過來安裝,想讓主人家倒楣。”謝毅憑繼續說着當時的故事。
“當這些師傅們走的時候,主家給他們送上那些走油菜之後,木匠師傅們這時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小心眼了,錯怪了主家。於是,馬上找到四張鮮紅的紙張,分別寫上‘道好’、‘道富’、‘道貴’、‘道有’,叫幾個徒弟打倒轉回去,讓他們貼在房柱上,以化解主人家的不詳。”謝毅憑笑道。
“但一直到解放的時候,這個地主的家裡都沒有發過哄麼大財,出過哄麼大人物。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土改分地主家財產的時候,沒有哪一個貧苦人家願意分到這座房子的。都以爲這座房子太平常了。”謝毅憑搖搖頭說道。
“劉姓是我們大隊的小戶人家,劉金道被硬性分到這座房子後,不得不認了。哪曉得歪打正着,因禍得福。劉金道住進去後,前前後後生了四個兒女,這四個兒女都很爭氣,一個個的都先後成了國家幹部,當上了領導同志。從此之後,人們就說,當年那個木匠師傅寫的四張紙條,意思就是從第四代子孫開始大富大貴。算一算,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啊。”謝毅憑很是羨慕的說道。
蔣和忠接着謝毅憑的話說道:“有的木匠師傅,會在房屋柱頭上方安一個泥燈,在泥燈的底面上畫上符,就會使主人家代代都得心悸失眠而死。還有一些木匠師傅,會在房樑上,偷偷放四個小木人擲骰子,就會使主人賭博成癮,弄得再富實的家庭也會傾家蕩產。”
待蔣和忠講完,謝毅憑說道:“所以,劉金道不管他的兒女怎麼請他去享福,他都不肯離開,硬是要一個人住在這座房子裡,說一定要守好這塊福地寶宅,好庇廕他的子孫後代永遠大富大貴。當年縣裡在這裡搞渠道設計的時候,劉金道就很有意見,只是礙於當時的形勢,沒有公開大鬧而已。”
鍾國正聽了這些話後,心裡沉甸甸的。農村人不像城裡的人,對家的感情特別的執着,常常把自己的家和自己的房屋等同起來,混爲一談。比如說到自己家的房屋了,從來不說到房屋了,而是說到家了,房屋就是家,家就是房屋,家和房屋成爲了一個概念。
因此在中國的歷史上,凡是從農村走出去的人,不管走得有多遠,不管發了多少財,也不管當了多大官,家永遠都是他們一生的起點和終點,永遠都是靈魂最終的根基,永遠都有一種葉落歸根的情結,哪怕是死也要死到家裡。
鍾國正停下來,遠遠地看着那座傳說中的“福地寶宅”。這是一座前窄後寬、前低後高的梯形陽宅建築。在農村,這是一種最吉利的建造外形,素有“前窄後寬富貴如山,前低後高時代英豪”和“前高後低,主寡婦孤兒,門戶必敗;後高前低,主多牛馬”的說法。
有一首十分流行的陽宅相形歌,說的就是關於房屋的吉利形狀的:屋造金字平,富貴人丁興;宅造四字象,發秀食天祿;屋作土星方,富貴姓名楊;五貴兩重屋,富貴多福祿;屋合太陽星,官職滿朝廷……
再看看整個房屋的位子和方向,靠山、居高、面南、面水,地表清爽。用風水學的話說,就是一處接龍脈,得地氣,保安康的理想選址模式。這樣一個好的位子,加上四個兒女都成爲了國家幹部,也難怪劉金道不願拆掉這座房屋了。
農村房門是經常開着的,特別是在白天,即使到外面做事,只要不是出遠門走親訪友不回家,大門都是開着的,從不隨意關門。不想城裡的人,即使住在單位的宿舍區內,只要是前腳一出門,後腳就要鎖好門,絕不會把門敞開的。
這倒不是農村社會治安特別好或農民的安全意識淡薄,而是農村人信奉門是一家人的“氣口”,開着門利於納氣,室內空氣新鮮,關起門容易使生氣流入減少,室內死氣增加,同時常關門讓人想到“關門絕戶”,很不吉利。所以到農村去,無論主人在不在家,你都不用擔心會被拒之於門外,一定會敞開大門喜迎各方來客的。
鍾國正等人在謝毅憑的帶路下,走進了這座被傳說得沸沸揚揚的“福地寶宅”。
謝毅憑喊了幾句,又到各個房間看了看,才發現,劉金道並沒有在家裡。蔣和忠和馮富財兩人便出門去找劉金道。房屋裡就剩下鍾國正和謝毅憑兩個人。
鍾國正就問謝毅憑:“農村砌房子,一座房子廳堂數的多少,是不是也有哄麼講究沒有?” щшш ¸ttkan ¸¢○
謝毅憑很認真的答道:“砌房子是大事,當然是很有講究的。堂作九間住,三井方發富。三廳兩間堂,男女一起亡。三廳四間堂,哽病主懸樑。四廳三間堂,三年宅主亡。四廳四間堂,孤寂損妻房。九是天長地久的意思,一般都以九間廳堂爲最好。八是塌的諧音,四廳四堂爲兇數。你看他這房屋,包括堂屋剛好九間,所以是最好的廳堂數量。”
鍾國正又問:“那房屋門的開向、門窗的高矮,是不是也有哄麼講究沒有?”
謝毅憑答道:“農村建房子,一般都強調同一房屋門的開向,必須要一致,不能一房多門,既朝前開,又朝後開,認爲這是‘鬼推磨’,會很不吉利的。”
“還有,”謝毅憑說道,“房門的大小要適當,不能一大一小。如果門的大小不等,就容易出現左大換妻、右大孤寡的問題。農村常常把房門稱爲‘眉’,把窗戶稱爲‘眼’,一般都要做到‘眉高眼低’,既不能眼高眉低,也不能眼比嘴大。否則,就會不吉利,不會順當的。”
“此外,”謝毅憑接着說道,“門不能與窗相對,門對窗,人遭殃,窗對門,必傷人。門不能正衝房檐滴水,房檐滴水滴門幫,一年之內死一雙;房檐滴水滴門口,不傷大口傷小口。門前不能有雙池,雙池在一起就成了哭字頭,不吉利。西邊也不能有池子,若有就是白虎開口,也不吉利。房門不能直衝大路,直衝大路怕遭鬼祟邪氣,交路夾門,人口不存,衆路相沖,家無老翁。”
鍾國正原以爲,一座房子就是一個家的居住場所,沒有想到還有這多講究的套路,不由得問道:“建一座房屋,都有這麼多的名堂啊。那硬是要多麻煩,就有多麻煩啊!”
心想,如果是這樣,要劉金道搬遷到另一個地方,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絕不能強攻硬取,必須智攻巧取。但對於這種特別相信風水迷信、家裡又有背景的老人,哄麼纔是智和巧呢?他下意識的問謝毅憑:“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你想想,要用哄麼辦法才能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謝毅憑剛剛說出“我看”兩個字,蔣和忠、馮富財陪着一個老人已經走進了堂屋。
這是一個滿臉記錄着當代中國農民風雨滄桑的老人。鍾國正想,他肯定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劉金道了。
劉金道聽到馮富財說要他拆掉房屋修渠道,沒等他說完就氣勢洶洶的喊道:“這是土改時分給我家的房子,我就是死也會死在我這房子裡的!我和你們幾個人講,你們不要想我的輪子,我這房子的一磚一瓦,你們想都不要想!”
鍾國正解釋道:“水庫渠道是縣水利水電局專業技術人員設計的,往你家房子後面走,不僅工程量大,更重要的是水庫要減少三分之一的蓄水,往門前面走,下面兩個多大隊的田又灌溉不到。希望你能服從大局,舍小家爲大家。”
劉金道的頭搖得像舞龍耍獅的道具,說:“我再說一次,這是共產黨土改時分給我家的房屋,你們還是不是共產黨?哪有共產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的?那麼多的地方不去修渠道,你們爲哄麼偏偏要拆掉我的房子來修渠道?你們爲哄麼要欺負我這樣的一個老頭子,我哪裡得罪你們了?!”
鍾國正繼續和他做思想工作,勸說道:“我們就是因爲是共產黨,纔要爲人民謀利益,纔來修水庫的啊。今年乾旱造成這麼大的損失,你比我還清楚啊。你總不能爲了你一家人的利益,而不管幾千人的死活吧?”
劉金道依然固執己見的說着蠻話:“那是你們的事。我一個快要入土的老人家了,我纔不管哄麼大局大家的,反正誰也不準拆掉我家的房子,來修你們的渠道!”
不管四個人哪麼做工作,劉金道就像茅室(廁所)裡的馬拉崮(石頭)一樣,又臭又硬,不進油鹽,哪麼也不同意拆掉他的房子修渠道。鍾國正看到再做工作也沒有哄麼效果了,就和其他三人一起離開了劉金道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