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人邊聊邊走,約莫半個小時,就走到了社辦林場。社辦林場是農業學大寨的時候建的。這些山原是周家山、平原洞、石山頭三個大隊的。50年代後期大鍊鋼鐵時,把山上的大樹砍了一個精光,成了光禿禿的癩子腦殼。六十年代末期,當時的公社書記看到這一片光禿禿的荒山,很是可惜,就把手一指,臨時決定,把這五千多畝的荒山收歸公社,建立公社林場,並且組織人把這片荒山種樹的任務,全部分到了各個大隊、公社各個單位和中學,由公社負責組織樹苗,各個大隊和單位負責將山坡挖成一塊塊的梯土,山頂和山腰種植沙樹,並間種一些楠竹,山腳、山底和平地種植一些樟樹、水果和藥材。現在沙樹大的已經有碗口粗了,小的不過拳頭大小。遠遠地看去,南風吹來,鬱鬱蔥蔥的沙樹、楠竹和樟樹,波浪起伏,好一片壯闊的林海。
林場場部設立在離周家山大隊五里開外的一個山腳下。從林場正式建場開始到包產到戶以前,公社從每個大隊抽了三到五人作爲林場的職工,負責補種樹苗,管理樹林,他們除了由公社每個月發給6塊錢的補助外,還在原來的生產隊按全勞力記滿工分,因而林場辦得紅紅火火的,不少人都爭着到社辦林場來。林場最鼎盛的時候,多達一百五六十號人馬,僅林場場部就有六七十人。林場場部建設了四排兩層的幹部職工宿舍房,兩排一層的來人來客客房,有專門的食堂、會議室和倉庫用房、生產工具房,還有兩個自制球架的籃球場和幾個紅磚建起的乒乓球檯。每到早晚,這裡常常是打的打籃球,打的打乒乓球,打球的,看球的,助威的,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包產到戶後,從各個大隊抽來的這些林場職工,原來在生產隊記工分的沒地方記了,只有公社每個月的6塊錢補助,加上家裡都分了田和土,一切生產都靠自己,彷彿百萬知青返城一樣,沒幾天功夫就走了一個乾乾淨淨。連當時的林場場長都走了。公社沒有辦法,只好做平原洞大隊支書陳佳福的工作,希望他到林場來當場長,並按社辦企業廠長的標準,由公社給他發放工資。同時另外給林場配了四名工作人員,視同社辦企業的管理人員對待,這纔沒有讓林場人去樓空,總算也有幾個人在那裡守着攤子,周圍的羣衆也就不敢隨隨便便地偷砍林場的樹木了。
人因房子而安定,房子因人而長久。一個家庭是這樣,一個單位也是這樣。林場由於人去樓空,僅僅兩三年的時間,那十棟土磚牆、沙樹皮屋頂、木板門的簡易房屋,因缺乏人氣的滋養和潤滑而急劇老化,破敗不堪。那些當作瓦片用的沙樹皮,人氣旺盛之時原本好好的,現在卻破爛如紙,彷彿樹皮成了紙皮一般。那些壓着沙樹皮的樹木,也被山風吹得東躺西臥,被太陽曬得皮開肉綻,被山雨淋成條條皺紋。門窗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地上麻糊得沒有辦法下腳。
易大偉、王安貴和周海林站在林場場部前面碩大的空坪子上,看到一片冷清和衰敗的場部,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鍾國正對社辦林場的歷史不瞭解,也就沒有了新舊對比。但他從鄧秘書提供的資料中,還是瞭解林場的一些基本情況的。當他親身感受到這種異常安靜的冷清,心裡不免生髮出一種蒼涼之感。這種蒼涼之感不是生髮於滿嶺蔥蔥郁郁的林海,而是生髮於掌管着五千畝樹林的林場場部。心想,一個擁有五千畝樹林的林場場部,是不應該這樣冷清的。
周海林對着房屋喊了好幾句“陳佳福場長”後,才聽到房屋裡面有“誰啊”的應答聲。之後,一個60多歲,身材幹瘦、滿臉皺紋如溝壑一般的男人走了出來。這是一個飽經歷史滄桑的典型的中國農民模樣。
陳佳福聽到喊聲後走了出來,看見易大偉等公社領導站在空坪子上,便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易大偉前面,緊緊地握着他的手,激動的說,易書記,王書記,你們來了?我正準備下山找你們彙報工作呢,沒有想到你們今天親自上山來了。
易大偉親切地問道,老陳,身子骨還硬朗嗎?山上的生活還習慣嗎?
陳佳福趕緊答道,感謝領導的關心,身子骨還行。山上安靜,老人家了,沒哄麼念頭了,住哪裡都一樣的,一樣的。就是有些事,想和你彙報彙報,以便我們好做事。
易大偉問,事情急嗎?你老陳啊,歷來都是不火燒眉毛不彙報的嘛,說說看,有哄麼火燒眉毛的事情,需要我們辦的?安貴書記,你是公社分管林場的領導,你可要多來看看老陳,幫他解決解決一些實際困難啊,不要總是等到火燒眉毛的時候,纔想起了來。
王安貴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來林場了。一般是在公社碰到陳佳福領取工資時,順便問問林場的情況。
易大偉指着鍾國正和陳佳福介紹道,老陳,這位是公社新來的鐘國正同志,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今天,我是專門帶着他們幾個人,來看看林場的,你帶着我們轉轉整個林場,看看這些樹木有好大了。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林場經過十多年的建設和發展,早已今非昔比。陳佳福如數家珍般地介紹着林場的樹木。他說,林場五千多畝面積,直徑十五公分以上的樹木在兩成左右,十到十五公分的三成左右,八到十公分的三成左右,其它的都在五到八公分左右。
易大偉看着這些樹木,一掃在場部時的陰霾,滿意的對陳佳福說,老陳,你辛苦了。這滿山的樹木,就是我們公社的一座綠色銀行啊。你守住了這座綠色銀行,就是在爲全公社的人造福啊。你是全公社的功臣。有哄麼問題,你儘管說。
陳佳福很早就想找易大偉彙報,只是每次到公社去領工資的時候,都沒有碰到他,聽易大偉這麼說,就激動地對易大偉說,易書記,這沙樹長到一定的直徑後,速度就會越長越慢。公社能不能從今年開始,有計劃的間伐一批沙樹。間伐後,再種上一批樹苗。這樣,公社也可以增加一些收入,免得年年都只有投入,沒有收入。同時,又可以使林場長期的發展下去。
易大偉高興地說,老陳啊,你是行家,就按你說的去辦。安貴同志,你具體負責這個事。間伐的事,你一定要先到縣林業局去辦好有關手續,拿到採伐指標後才能採伐的,免得告我們一個濫砍亂伐的罪名。我在這裡順便告訴大家一下,種樹是我們的事情,但是砍樹卻是林業部門管着的,沒有林業部門的批准,我們砍樹就是亂砍濫伐,那是要坐牢的。與間伐有關的其他事情,由老陳負責,安貴同志把關,到時提交到黨委會上研究決定。老陳,你在這裡,生活上有沒有哄麼難處?
陳佳福答道,大的難處倒也沒有哄麼,就是林場喝水的那口井,早幾天被人用刺篷枝蓋了。場部的幾個人很氣憤,我們分開走訪了好幾天,纔在昨天查清楚,原來是周支書大隊的一個爛崽頭搞的。昨天我和周支書找到那家人,態度惡劣得很,不但不願意把那些刺篷枝搬走,連錯都不肯認。現在的人真是太不講理了,以爲分田單幹了,大隊就管不到他們了,就可以無法無天了!陳佳福越說越氣憤。
易大偉轉眼看着周海林,問,有這回事?是不是真的?
陳場長說的沒錯,是有這麼一回事。蓋刺篷枝的人叫歐得男,他爸爸媽媽六十多歲了,家裡很窮。去年和寒南縣的一戶人家換親,本來是說好的,歐得男的妹妹嫁給那戶人家的兒子,那戶人家把他們的女兒嫁給歐得男的。誰曉得,半夜殺出一個午時出來。歐得男的妹妹嫁過去之後,那戶人家的女兒從家裡跑了出去,現在是人是鬼連影子都找不到。眼看着到嘴的鴨子飛了,一家人都火氣大上天了,見到誰都是說不到三句話就吵起架來。好像人人都是討了他家的女崽,欠了他家的一個媳婦似的。哎,碰到這樣的人家,你拿石頭去打天啊?周海林兩手一攤,很無奈的說道。
易大偉把手一揮,對在場的幾個人堅定地說道,那不行!一碼歸一碼,不管有哄麼樣的特殊情況,都不能拿別人出氣。這樣的事情一定要處理好!否則,有了初一就會有十五,林場今後還哪麼辦下去?林場可不是老陳一個人的,是全公社的!是整個大曆縣公社全體人的,每個大隊都有份的。明天我要到縣裡去開會,王書記,你明天帶着派出所的同志去處理好這件事。哦,小鐘,你也一起參加處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