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四更,天寒地凍。”
初春,深夜,丑時。
寒冬未遠,長安城乍暖還寒,空氣中仍舊帶着薄薄的涼意,透過濃濃的夜色浸入人的骨髓,扎地人心頭一顫。
在各坊內的寂靜的街道上,打更人四處望了望高懸在天空中的那輪明月,裹了裹身上還未敢脫下的大襖,在心裡咒罵了聲這仍舊寒冷的鬼天氣,熟練地敲着梆子,清晰地喝着。
梆!梆!梆!打更人的聲音順着坊中整齊的街道,往四面散去。
長安城,一百零八坊,東西南北,兩人多高的坊牆縱橫排布,每個坊都會安置一個更夫,相同的場景,每日每夜,在每一個門坊中同時進行着。
在這吵鬧卻又顯地靜謐的一刻,這劃歸整齊的一百零八坊,就彷彿一百零八個棋格,將所有人緊緊地困鎖其中,各安其位。
而在這一百零八坊,一百零八個棋格中,最爲華貴的便莫過於長安城東北隅,緊鄰大明宮的入苑坊了。
入苑坊,又名十六王宅,綿延數十里的坊牆內,居住着大唐最爲尊貴的一羣人——大唐親王。
入苑坊中,打更的更夫如往常一般遊走在各大親王宅的街道邊,臉上寫滿了敬畏,甚至就連王府的門匾都不敢輕易打量,因爲他知道,這些鳳子龍孫的門第,可不是他這樣的升斗小民可以隨便窺視的。
一旦惹得裡面的貴人生了氣,那可就不是丟了份差事這麼簡單,那是要掉腦袋的。
更夫一如往常般,沿着冷清的街道一直向前走着,當他來到南面的一棟王府前,臉上一直保有的敬畏卻突然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頗爲玩味的戲謔。
富麗堂皇的王府前,更夫破天荒地側過了頭,看着那高懸於朱樑之的“壽王府”三個燙金大字,嘴角露出一絲輕蔑又顯嘲諷的笑容:
嘿嘿,只怕過去明日,這千嬌百媚的壽王妃就該成了後宮娘娘了吧。早就聽說那壽王妃楊玉環國色天香,麗絕長安,只可惜我老陳無緣一見。嘖嘖,公公娶兒媳,這皇家的事情當真是絕了。
心中這樣想了想,更夫再看向看向那壽王府時,那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壽王府竟也不比自家的土屋高貴上幾分。
自家的媳婦兒雖然醜了點,自己卻也不會任由她被人搶了去,如此看來這壽王也又比不上我老陳的地方嘛。
更夫老陳心中一陣臆想之後,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忙忙地走開了,只留下了壽王府門前的一對石獅,靜靜地忍受着冷風的肆掠。
冷風吹過石獅,吹過朱門,吹過深深的庭院,吹到了壽王府最裡面的一處閣樓,吹向了閣樓上那背影淒涼的男子。
那男子相貌俊秀,身材欣長,獨倚高樓,任由冷風吹拂他單薄的外衫,緩緩舉起手中酒壺,飲了一口,復又放下,已然陷入了沉思。
大唐啊大唐。
那男子呆呆地看着高懸於夜空之上的那一輪明月,臉上極力地平靜,但內心卻已波瀾狂涌。
他本是來自後世的大學生李茂,今天是他大學畢業的日子,他在同學聚餐時多喝了點酒,便醉了過去。當他再次醒來時自己就來到了這裡,成了壽王李瑁。
李茂是歷史系的學生,他當然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壽王李瑁是誰。
李瑁,唐皇李隆基十八子,生母武惠妃。開元年間爵封壽王,遙領劍南節度使,益州大都督。
這是史書對他身份的記載,但真正讓他爲人所知的身份卻不是大唐皇子,而是那個叫他爲天下人恥笑的貴妃前夫。
沒錯,他就是那個連更夫老陳都在心中鄙夷的男人。
曾經的李瑁年少英姿,依靠着母妃的恩寵,風光無限,甚至一度有問鼎太子之位的機會。
李瑁十七歲便娶了傾國傾城的美人楊玉環,成親的那一日,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他曾叫多少長安子弟青眼豔羨,可是不過區區三年,他的妻子卻成了他淪爲笑柄的根源。
這段歷史,這個李瑁。甚至就連千年後的李茂自己都是滿滿的不屑。可沒想到今日自己卻偏偏成了他。
他起初以爲這只是一場夢,可他無論怎麼掐疼自己,這個夢都無法醒來。這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來到了這裡,他真的成爲了這個可悲的男人。
李瑁啊李瑁,你借酒澆愁,一夕醉死,你倒是走地利索,可你卻將這生死抉擇的難題甩給了我,我又該怎麼辦?
男子低着頭,看着三三兩兩散落一地的空酒壺,一陣搖頭苦嘆。
開元之治,大唐盛世,中華歷史上最華麗的篇章,這裡有美人如玉,有名士風流,有將軍鐵骨,有細語柔腸。作爲歷史系本科生的他曾多少次抱着厚厚的唐史,嚮往着這裡風土人情,豪傑美人。
可當李茂真的來到了這裡時,卻又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彷徨與驚慌。
原因無他,只因爲眼前這個讓他羞愧難當的身份。
想到這裡,李茂胸中苦悶難當,彷彿將被人侵佔的楊玉環竟真的是他的妻子一樣。記憶中楊玉環的樣子,一顰一笑,一喜一樂,似乎都清晰的刻印在了他的心裡,不停地煎熬着他的內心。
他已然記得昨日傍晚,楊玉環被女道接走時的情形。
梨花帶雨,肝腸寸斷。
既是韶華正好的女子,誰又願意去揹負這樣的罵名,離開自己的丈夫,去服侍那個傳聞中喜怒無常的年邁皇帝。
此時的楊玉環還不是歷史上那個譭譽參半的亡朝貴妃,她不過是一個被迫離開的妻子,一個被自己丈夫放棄的女人。
皇帝許諾的太子之位真的就那麼重要,那麼誘人嗎?爲了這個虛無縹緲的位置你真的就這麼甘心將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讓?
歷史第一次如此生動鮮活地展現在李茂的面前,這樣的厚重感覺李茂一時竟難以接受。
李茂感受着心中揮之不去的莫名愁緒,拿起酒壺又仰頭飲了一口。
冷月之下,酒入愁腸,李茂的醉意又多了幾分。
與此同時,冷月之下,城外道觀,雖無美酒,但一位滿面哀容的女子同樣枯坐屋外,吹着冷風默默地發呆。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李瑁的妻子,壽王妃楊玉環。
楊玉環穿着一身淺灰色的道袍,沐浴夜色之中。楊玉環的膚色本就白皙,在這灼灼月華之下,楊玉環的肌膚顯得越加透亮,宛如白玉。
楊玉環正是雙十年華,身材豐腴,道袍雖寬,卻也遮不住她年輕飽滿的軀體,直映的胸前一雙玉兔幾欲跳脫而出。道家清心寡慾的道袍到了她的身上,反倒平添了幾分媚意。
如此佳人,也難怪李隆基能不顧麪皮,強掠強奪了。
傾國傾城,禍水紅顏,大抵如此。
只是不知今日之後,這幅動人的軀體又該躺在誰的懷裡呢?
難道是那個年近六旬,老態龍鍾,乾瘦如柴的皇帝?
難道她還有選擇的機會嗎?
哪怕她還有半點餘地,誰又願意放棄丈夫的疼愛,去揹負千古的罵名,侍奉自己老邁的公公?
想到這裡,楊玉環不禁在心中對自己的未來多了幾分彷徨與畏懼。
楊玉環幽幽地看向東北方向的長安城,腦海中浮現起了李瑁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想起了離別時李瑁的決絕與懦弱,心如刀割般疼痛。
“秋郎,難道在你心中,玉環與那太子之位相比竟是如此不值一提嗎?”
注:1.武惠妃在李瑁之前生育的兩子全部早夭,爲了李瑁能夠養大,便把他的爵位定作壽王,乳名也叫千秋,故而楊玉環稱呼李瑁爲秋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