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壓制着心中的震動,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淡然,故意問道:“如今天下靖平,四海安寧,百姓安居樂業,殿下何來蕩盡海波平一語呢?”
李瑁轉過身去,重重拍了拍小樓上陳舊的扶欄,感嘆道:“以公子之才,難道看不出這盛世之下所掩藏的風波嗎?”
“李泌不知,還請殿下試言之。”李泌心懷顧慮,始終未能交底。
如今大唐的弊病已顯露於外,以李泌的才智,李瑁不相信他什麼都看不出來。李瑁見李泌對自己始終心懷疏遠,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既然你執意裝瘋賣傻,那本王便叫你振聾發聵,看你還坐不坐得住。李瑁在心中暗暗想到。
“在本王看來,盛世之下,其患有三:其一,父皇爲求邊功,大肆任用胡將,設立軍鎮,封十節度使。各節度使手握重兵,尾大不掉,若父皇尚在,或許可以彈壓,可待父皇萬年之後,新君當真可以節制這羣驕兵悍將嗎?
其二:地方豪強林立,土地兼併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着無立錐之地,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寄人籬下。大唐賴以穩定的府兵制已從根子上被破壞。包括關中在內的全國州府,兵員嚴重不足,十存二三。連各大軍鎮的一半都不到,支強於幹,早晚必成大禍。
其三:右相李林甫口蜜腹劍,驅逐閒相九齡公。爲飽權欲,在朝中大肆安插親信,廣植羽翼,任人唯親不唯閒,以致吏治糜爛不堪,朝中衆臣均無人敢言,朝政儼然成了他的一言堂,如此下去,天下必亂。
有如此三患,難道長源公子還覺得天下靖平,長治久安嗎?”
此時的楊家還未崛起,尚無外戚之患,所以李瑁沒有提及。
李瑁的話是站在已知者的角度訴說的,其中一字一句如綻春雷,每一個字都在李泌心中掀起軒然大波。
李瑁所說的大唐三患,直指邊軍,田政,吏治三大禍患,每一個字都血淋淋地直切要點,直指要害,竟與李泌內心裡的想法簡直不謀而合。
可政見相同歸政見相同,方纔李瑁所言多有大不敬之語,甚至是對皇帝的指摘,哪怕是透出一句話,都足以讓他罪人無數,爲千夫所指。
這些要命的話他爲什麼要和自己說呢?他聽了李瑁這些話,還能全身而退嗎?表面風輕雲淡的李泌是真的後悔來到這裡了。
“如今儲君已定,殿下以親王之位尚能這般關心朝政,李泌深感佩服。”李泌拱了拱手,不鹹不淡地對李瑁笑着說了一句,試圖將自己摘出來。
可李泌自己不知,李泌雖然如今聲名未顯,但他的才幹,李瑁比誰都清楚,李泌其人,李瑁可謂志在必得。
李瑁見李泌始終是這幅不遠不近的模樣,心中已經有些着急。
李瑁暗自思慮了片刻,決定將意圖直接挑明。
“長源公子以爲以太子之才能穩固我大唐江山嗎?”李瑁直截了當地問道。
李泌面色微微一震,回道:“太子殿下頗有才幹,乃皇上欽定的儲君,自然需擔起穩固大唐的江山的重任。”
李瑁搖了搖頭,似乎對李泌的話並不贊同:“需要擔當和能夠擔當是兩回事。將來禍患若起,當需一強勢之主以重手法清除沉珂弊病,方能挽大唐於水火。可太子優柔多疑,色厲內荏,不過中人之資,若逢盛世,尚可爲之,可若是面對內外交困之局,恐怕難有作爲吧。”
李亨是大唐儲君,李瑁說這些話其實已經有些過了,但爲了得到李泌,他不得不冒這個險,哪怕是僭越。
李泌少年時曾與太子李亨相識,他很清楚,李瑁對太子的評價並無歪曲。
聽的李瑁的話已經露骨到了到了這個份上,李泌知道,他再也無法淡定地顧左言他了。
認或不認,當有一斷。
李泌看着李瑁,試探着問道:“壽王殿下的三患之見李泌佩服,然弊病已知,不知殿下又有何良策呢?”
李泌此時的話,已經有些考較的意思了。
李瑁稍稍思慮了片刻,便回道:“良策無他,唯有對症下藥。其策有三:一.抑藩鎮,興府兵;二.丈田畝,清戶數;三.整吏治,重科舉。以上三策,公子以爲如何?”
李瑁的話,一字一句如激流般衝擊着李泌的內心。這時他終於知道,原來心中有此想法的並不止他一人。
“殿下,這是你自己的意思嗎?”這一次,李泌看向李瑁的眼神已經有所不同了。
李瑁點了點頭,回道:“如今的大唐看似繁華,實則內裡已經逐漸糜爛,本王雖欲一掃百年沉珂,再續盛世。然此事幹系重大,非登九五之尊不能爲之,前路坎坷,一人難行,還請公子助我!”
說着,李瑁拱手躬身,一拜到底。
李瑁貴爲親王,對於一個並無功名的士子,可謂禮遇已極,而李泌的內心也開始意動。
原先李泌見李瑁爲了王妃甘犯聖怒,只當他是一個重情之人,沒想到他竟還有這樣的野心和見識。
太子雖好,名分雖正,但李亨卻生性涼薄,過於老成,眼界和魄力有限地很,身後的各方勢力也是錯綜複雜,多有瓜葛,去他那邊不過錦上添花,反倒落了謀士的下成。
反觀銳意進取的李瑁,他的背景就簡單了許多,政見和性情也與自己極爲相投,於他而言未嘗不是明主。
李泌本就有救世之心,既遇到同道之人,又是這般禮遇,李泌心中思慮了許久,終於決定不再拘泥。
“殿下不以臣愚鈍,以國士相待,臣自當附殿下尾驥,助殿下共謀大志。”李泌手執臣禮,朝着李瑁鄭重的拜了下去。
李瑁見李泌終於同意投入自己麾下,心中大悅。
李瑁扶着李泌的肩膀,喜道:“有長源相助,本王如得高祖子房。本王這就下令,拜長源爲長史。”
“殿下不可。”李泌連忙擺手回絕。
“這是爲何?”李瑁不解地問道。
李泌回道:“前些日子,殿下拒送王妃入宮,已經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此時殿下不宜再有動作。臣出自趙郡李家,若此刻被拜爲長史,難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趙郡李家是當世有數的世家門閥,而李泌正事趙郡李家的旁系子弟,此刻若是將李泌引入王府的確會引來許多非議。
李瑁贊同地點了點頭,回道:“長源之言有理,那壽王府的長史之位便先替長源留着。只是本王眼下又該如何自處,長源還請教我。”
李泌長長地吸了口氣,稍稍思慮了片刻。
“皇上身體康健,春秋還長,殿下不必急於一時。如今一動不如一靜,殿下要做的便是蟄伏府內,靜待良機。右相李林甫與太子一向不合,太子甫立,根基未穩,李林甫一定會對太子一黨大力壓制,朝堂之上波雲詭譎,兇險異常,最近幾年殿下只需要做一件事即可。”
“什麼事?”李瑁忙問道。
“等。”李泌秀口微張,緩緩吐出一個字。
“等?等什麼?”李瑁接着問道。
“等一個機會,一個破局的機會。如今朝堂之上陣營鮮明,儲君和右相兩強對立,殿下沒有插手的機會,殿下只能從地方入手。”
“如何從地方入手,還請長源明言。”聽了李泌的話,李瑁原本昏暗的頭腦似乎隱隱看到了一絲清晰的道路。
“殿下需擇一良機,外放方鎮,經營地方進而影響朝堂。待到太子黨與相黨兩敗俱傷之時,便是殿下佈局朝堂之日。屆時李泌自當拜入王府,助殿下一展宏圖。”李泌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雙眼閃爍着與年齡不向符合的深沉與智慧。
李泌不愧是將來輔佐四代君王的宰相,不過短短數語,便將李瑁眼下的局勢和未來的安排佈置地妥妥帖帖,聽了李泌的一席話,李瑁頓時覺得心中豁然開朗,原本瀰漫在心頭的瀰漫瞬間消散。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小樓之上,山風突來,吹拂着李瑁的衣袂飄飄而舞。
李瑁彷彿停一隻雄歭崖邊的大鵬鳥,東風已得,將欲振翅而飛。
帝王賢相,一段波瀾壯闊的盛世傳奇從這裡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