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磨劍

鄭家在城北有一片地,土地一隅圈着幾十只羊,羊圈旁邊的一間小草房就是牧羊人的住所,衛青住在那裡已經有半個月的時間了。他每天早晨把羊從圈裡趕出來放到山上吃草,太陽落山之前帶着羊羣回來,反反覆覆的生活很快讓這個少年感到了厭煩。

這天在山上,衛青平躺在草地上,耳邊不斷傳來羊羣的聒噪。有時微風把乾草吹到他臉上,他也不去撥弄。

自己真能成爲將軍建功立業嗎?他不禁悲傷地想。

衛青更小時就表現出了對軍事的熱愛,他常從別人家借兵書來讀,入迷到忘記三餐。除了書上的東西,他還常能構想奇策,每次街上的孩子們聚在一起玩兒軍事遊戲,衛青帶領的隊伍總能取勝。所以衛青總是想:我將來要做將軍!

可如今的遭遇使他內心發生了動搖。我現在這個樣子竟然誇下海口要成爲將軍,真是太可笑了。

母親怎麼樣了呢?兄長又換工作了嗎?他從對理想的動搖慢慢轉向了對家人的關切。尤其是三姐子夫,她在平陽侯府學習禮儀歌舞,如今一定變得更加美麗大方了吧?沉浸在幻想中的衛青忽然想起一個人,她就是平陽公主。他知道公主的尊容不是自己可以想的,可越不讓自己想,那張美麗的臉孔就越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平陽公主對他說的話,他是何等的榮幸啊,公主不把他當成下人看待而是當做堂堂正正的大漢男兒,這令他深深感動。

對!我是大漢男兒,不能被任何困難所擊倒!公主給他的尊嚴此時重新激起了他心中的豪情。

衛青從草地上爬起來,目視遠方思考着,那種神態如同指揮千軍的將軍,和他稚嫩的臉孔極不匹配。

轉眼間衛青投靠鄭家已足有一年,這一天,鄭孟和鄭仲閒來無事突然想起他們還有個牧羊的異母弟弟,於是兄弟二人商量着去找衛青,羞辱他取樂。

到了羊圈,二人未見到衛青,想是正在山上放羊。兩兄弟又到山上尋找,循着羊叫來到一片草地。

“嘿!”

“吼!”

“喝!”

……

映入眼中的是一個少年,他站在羊羣旁手持着用刀削過的一根木棒反覆向下揮舞,身前是一根插在地上的木樁,每次劈砍少年都能打中不到碗底大的木樁頂部,不知少年已經這樣練習了多久,木樁的頂端已被打磨得不成樣子,樁身上也有幾道裂紋。少年全神貫注不知疲倦,豆粒大的汗水不停流落。

“喂。”鄭仲連喊第三聲時少年才停下來。

鄭孟和鄭仲看着注視着他們的少年,心中疑惑道:這少年是衛青嗎?

“衛青見過兩位哥哥。”少年放下木棒,對他們行禮道。

他真是衛青!兩兄弟簡直有些不敢相認。比起初見時,衛青的身高已成長的不輸成人男子,身體經過鍛鍊生的十分結實,臉孔也越發的英俊。

“衛青,你在幹嘛?”鄭孟問,一年之中他似乎又增胖了不少。

衛青難爲情地一笑,露出他還是少年的青澀:“我在練劍。”

“練劍?”兄弟倆先是一愣接着捧腹大笑:“哈哈哈……笑死了,一根打狗的棒子也算是劍?”、“賤奴生的雜種難不成要做大司馬?呵呵呵,天下笑談。”

衛青平靜地看着鄭氏兄弟,他已沒有往日不成熟的衝動,他將羞辱當做動力,更加堅定了自己理想。在這一年的時間裡他寒暑不斷地磨練自己的心身,他以棍代劍勤奮練習劍術,用彈弓模擬射箭,用自制的石鎖鍛鍊臂力,就是騎術他也能想到辦法練習。以前在家裡,衛青借用哥哥的馬學習騎術,到了牧場後,他打聽得知十里外的一戶人家養有好馬,他每日黑天起牀趕去幫助那戶人家耕田種地,作爲回報農場主人同意借給衛青良駒練習騎馬。正是經過一年堅毅的鍛鍊,衛青的身體已生長的十分壯實,他的意志也因此變得堅強勇敢。

鄭氏兄弟笑累了,見衛青依舊神色泰然。

這個衛青真是無趣!這樣一來還有什麼樂子?鄭仲打算進一步讓衛青出醜,他走到衛青身前,說:“練劍是個好事,我平日也喜好練劍,不如讓我們兄弟切磋一下劍藝互相取經如何?”

“這怎麼能行,您畢竟是我的兄長啊。”

“你既然知道我們是你的兄長還敢出言頂撞,這不是不孝不敬嗎?”鄭孟自然不會錯過好戲,在一旁幫腔道。

衛青還猶豫不決,鄭仲卻已經拔出了腰間鑲嵌着紅寶石的短劍。

“怎麼?原來衛家都是懦夫鼠輩麼?”

一個有尊嚴的男人無法拒絕如此的挑釁,衛青拿定主意,終於握緊了木棍,端在胸前。

鄭仲提起劍,自信地挺着胸脯,他自小接受正規的軍事教育,劍術更是他的擅長,他經常藉着切磋劍技教訓一些看不順眼的人,是官吏子弟中有名的“小霸王”。

你瞧着吧衛青,一會兒就讓你知道你不過是一個可憐蟲,一個永遠被我踩在腳下的下人!

在鄭仲眼中,衛青只是一個奴隸,就算出手把他打成殘疾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他轉了轉閃亮的短劍,趾高氣揚地看着他的對手。

“開始!”鄭孟大喊一聲,宣告二人可以開始進攻。

鄭仲擡起劍,向前滑出一步,“唰”的一聲劈砍下去。劍光閃動的瞬間衛青用來格擋的木棍便被削去三分之一,幸好他動作靈活向後跳開纔沒有受傷。

鄭仲反手揮劍再度攻上,衛青稍用木棍抵抗便就地一滾再次成功避開了攻擊。

二人一攻一躲,如此僵持了五六個回合。

“果然是個懦夫!”鄭仲朝地上呸了一口,屢次用盡全力的一擊全部揮空使他明顯感到了體力不足。

衛青雖然還是體力充沛,但有幾次險些被短劍砍中。對方的劍術確有精湛之處,他想。他藉着躲閃認真觀察了鄭仲的劍法,許多招式自己日後都可以加以改造運用。師法萬物,哪怕是從敵人身上,只要能使自己進步衛青都要去學習,這是他在成長中得到的道理。自己出身平民,比不了王公子弟從小就接受着先進的教育,日後想要憑藉才幹成爲一名優秀的將軍他就必須用此法和貴族子弟們競爭。

“這次你逃不掉了!”鄭仲舉劍過頂拼上餘力迅猛出擊。

衛青眼前一亮,對手的招數重複了。手腕扭轉帶動棍梢,揮臂橫掃——

“啪!”

木棍打在鄭仲的手臂上,把他手中的短劍震了出去。

“二弟!你怎麼樣?”鄭孟大驚失色。

鄭仲按着紅腫的手臂,憤怒地盯着衛青。他狠狠地丟下一句“你等着!”便騎上馬沿着來時的路用力抽打着馬鞭揚長而去,鄭孟肥胖的身軀爬上馬背隨着鄭仲漸漸遠離。

衛青持着木棍,站在草地上,身邊是咩咩叫喊的羊羣。天空中的白雲悠閒地飄過,放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樹上的小鳥活潑地鳴叫着,院子裡的綠植散發出清新的空氣,明媚的陽光照耀在雕花的房檐上,房檐下一個窈窕的身影回首望了望庭院的景色走進了屋中。

屋子裡的氣氛與室外截然相反,緊閉的窗戶讓光線十分黯淡,缺乏流通的空氣中漂浮着濃厚的中藥味道,無形之中充滿着壓抑和陰鬱的氣息。

窈窕的身影走進內室,這裡中藥和陰鬱的氣息更加濃重。

“公主千歲。”內室裡服侍的幾名侍女紛紛彎膝行禮。

這個披着鳳紋錦緞外褂,內穿鵝黃中衣,下着粉紫色長裙的年輕女子氣質高雅,黛眉櫻脣,猶如清晨尚掛着晶瑩露水的百合花開放在這裡,令所有人神迷又敬仰。她正是平陽公主,此時距初見衛青已過了兩年有餘。

室中有一張牀榻,躺在榻上的人從輕紗牀簾中伸出手示意下人退出去。

平陽公主走到牀前,在牀沿上坐了下來,看着牀上的男人。

男人面容清瘦,臉色發青,一副氣虛的病態。他就是平陽公主的丈夫,漢初名相曹參的曾孫平陽侯曹壽。曹壽體弱多病,娶了平陽公主後多是獨臥病榻,夫妻很少聚在一起。

平陽公主本來無意與曹壽結婚,只是無奈生在皇家,婚姻只有政治沒有愛情。她對這個丈夫雖然沒有感情,但爲**就要盡妻子的職責,平日對曹壽的病情一直關心有加,夫妻關係也算和睦。

如今,平陽公主見到丈夫這樣的病容心中不免有些傷感,就算不懂醫術的人也能看出來,曹壽恐怕時日無多了。她握住丈夫的手,柔聲道:“駙馬找我來是有什麼事情?”

曹壽的聲音有氣無力:“公主,我曹壽的身體怎麼樣我自己清楚,公主待我如何我也清楚,我身爲丈夫卻沒有一天盡到丈夫的責任,壽真是慚愧。”

“好好的,說這些幹嘛?”

“我要說。”曹壽看着平陽公主,緩緩說道:“我身爲大漢的臣子,公主貴爲大漢的千金,我們的婚姻逃不過政治的鎖鏈。公主不愛我,我也不愛公主,我們結成夫婦是我們命運的無奈。我自感將不久於人世,可憐今生無法報答公主的恩情。我想,公主日後若見到有緣人,不要錯過了。”

妻子的丈夫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駙馬,你病得糊塗了,好好休息不要費神講話。”

“我沒有糊塗,我只是希望公主能夠幸福。答應我公主,壽除此之外沒有能報答公主的了。”

見曹壽神情懇切,平陽公主也不好推辭,點頭道:“我知道了。”

曹壽的病容中浮現出一絲笑容,說:“這樣一來,曹壽不放心公主的事就只有一件了。”

“今天你說太多話了,多多休息改日再說也不遲。”

“無妨,不差這幾句話。公主,日後你不可再在人前談論出兵匈奴的事了。”

平陽公主的臉色微變。

“大漢與匈奴的和親政策是從高祖訂下來的,正因爲我大漢公主遠嫁匈奴才換得兩邦數十載的平安。一旦開戰,兩國人民勢必陷入戰爭的水火,不利於我漢室長久的穩定。公主地位非常,若常在人前主戰恐怕影響兩邦安穩啊。”

“駙馬有駙馬的考慮,平陽有平陽的考慮。”她想把這件事和他說明白了,一直以來憋在心中的話使她不吐不快。“匈奴對我中原一直虎視眈眈,每次和親都要送給匈奴大量的金銀財寶,他們知道我大漢如此富饒當真會一直忍耐嗎?當今我朝已不同高祖時代,經濟興達兵馬強盛,正是一舉消除日後隱患的千載良機。不然,他日匈奴一旦興兵來犯不但我大漢子民蒙受萬苦,漢室基業也將危難。打個比方,和親就像燒火,一開始還能帶來諸多便利,但是火候一過必將殃及自身。”

“不愧是當今陛下的姐姐,想法也如此相同。”曹壽苦笑道:“就算抗擊匈奴的想法是正確的,如今大漢天下三分之二的權力都在竇太后之手,陛下雖有心也無能爲力。我是擔心公主捲入帝后之爭,恐對公主不利。”

平陽公主忽然有些生氣,這個曹壽和他的曾祖一副德行,都是膽小怕事之徒,當年曹參“蕭規曹隨”的原因之中不乏害怕改革會觸動權貴的利益惹禍上身。

平陽公主站了起來,花容上多出幾分鏗鏘,她說:“我平陽公主恨不是男兒,上陣殺敵爲大漢和百姓謀一個千秋太平!雖死不悔,何懼人禍?”

她丟下一句“夫君保重”轉身而去。

這個外表似百合般美麗的女子心中竟藏着紅蓮一樣的熱血。

曹壽看着平陽公主的背影,喃喃道:“這就是公主的志向啊!”

平陽公主離開了曹壽的居所,叫來貼身服侍自己的丫鬟辰兒。

“辰兒,叫馬伕備馬。”

“侯爺惹您生氣了?”辰兒十分了解公主的性情,公主雖然已嫁爲人婦但尚還年輕,小孩子的脾氣依然可見。平陽公主心情不順時便會出門遛馬,她對馬術極有天賦,自幼練習,一般的騎師根本比不上她。

“快去吩咐,這次我不要人跟着。”平陽公主催促道。

辰兒吐了吐舌頭,心想,這次公主一定是被氣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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