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來臨之前,海面上總是出奇的平靜。元狩二年以後,兩年的時間,漢匈之間竟沒有再開戰端。劉徹全心投入在了國內的經濟發展上。桑弘羊,趙括這樣的理財重臣得以大展身手,又改良農具,提高了糧食產量。再加上一系列新經濟政策的出臺,使得國庫迅速地充盈了起來。
所有的努力都只爲了那個曠絕古今的宏圖。兩年的悉心準備,厲兵秣馬,一朝出手,志在必得。如今,兵馬錢糧已經備足。刀出鞘,弓上弦,只待天子一聲令下。
未央宮中,朝堂之上,一片靜默,靜的甚至有些肅殺。文武羣臣面面相覷,無一人言聲。聽了皇帝近乎瘋狂地計劃,他們不知該作何反應。遠征大漠,這一戰勢必傾盡舉國之力。千里瀚海向來是死亡之谷,那漫漫流沙很可能耗盡大漢騎兵所有的戰鬥力,甚至生命力。
匈奴逃到漠北後,更是把輜重都撤到大漠深處。這一系列的計謀都出自那位漢朝叛將,趙信。他向伊稚斜單于獻計,遠遁漠北,引漢兵來攻。那無邊無際的大沙漠就是他們最好的屏障和武器,更是他們最後的賭注,勝,則有望反戈一擊;敗,則一敗塗地,直至滅亡。
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家國天下的命運。而劉徹,大漢的君王,就是要做那個敢於跟上天下注的人。哪怕人馬做牆,黃金鋪路,他也在所不惜。
“朕決心打這一仗!”威嚴的聲音不容置疑,似閃電刺破長空,震得屋宇都有些發顫。
“韓嫣,命人擬詔,將朕的決意昭告天下。發兵十萬,穿越大漠,與匈奴決戰!”
“臣反對!”
這一聲石破天驚,驚得衆人皆是一凜,所有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了聲音的主人身上—朝廷的主爵都尉,素來以敢於犯言直諫聞名的九卿重臣,汲黯。
“匈奴已經逃至漠北,對我朝已無威脅。若再起大兵征伐,興的是大將軍和驃騎將軍的功業,苦的就是天下的百姓!臣冒死懇請陛下,以天下蒼生爲念,切勿再走上亡秦的老路啊!”
“汲黯你不必指桑罵槐!”劉徹並沒惱,而似乎打定主意要與他辯一辯。“你難不成是嫉妒二位將軍官位高?還是在怪朕一直沒升你的官?”
“臣一心爲國,絕無私念!臣問心無愧!”
“你引出亡秦之論,是把朕與亡國之君相提並論?”
“臣不敢!”汲黯依然仰着頭,毫無懼色,又道:“陛下煌煌偉業無人能及。只是當年秦朝也是橫掃六合,卻被“甕牖繩樞之子”所滅,賈誼的《過秦論》言猶在耳啊!”
“你想做比干,朕卻不做周幽王!我大漢也不是秦朝!”劉徹一步步走下龍椅,目光直視着汲黯。“依你所言,難不成要等到幾十年以後,匈奴死灰復燃,讓我大漢朝再向他年年卑躬屈膝,用女人的肩膀去換做疆土的盾牌?要是那樣,朕又如何對得起這些年戰死塞外的將士,如何對的起邊關被屠殺的百姓!”
時光,在此時似乎又倒回到幾十年前。劉徹彷彿又看見了親姐姐南宮和親的場面,姐姐和母親的哭泣聲似乎優在耳邊。從那一刻起,復仇的火種已在心中深深種下。作爲親人,作爲君王,他有責任要讓他的家,他的國成爲一個有尊嚴的存在,而不是躲在長城下苟且偷安的懦夫。他相信,天命所與,就該讓這火種熊熊燃燒,光華畢現……
劉徹沒有再理汲黯。他徑直走到大殿門口,背對羣臣,目光望向那片高遠湛藍的天空。
“這是朕的承諾!對我漢家天下的承諾!千載之後,再大的罵名,讓朕來背!”
決戰的詔命震動國中,羽檄飛馳,急如星火。到處都是開赴前線的士兵和戰馬。大戰降臨,衛青和霍去病忙的一連幾日回不了家,由於要日日召開軍事會議,將領們的吃住甚至都在宣室殿。忙了幾日,劉徹終於“開恩”,於上林苑舉行一場篝火晚宴,宴請衆位將軍。
上林苑作爲皇家園林,的確是靈秀之地。已經入了夜,鳥鳴聲聲,清冽的山風令人格外神清氣爽。巨大的篝火已經生起,熊熊的火光熱烈而興奮的跳動着,像將軍們燃燒的血液。無數烤着的羊腿滋滋作響,散發出極其誘人的香味,令人垂涎……
霍去病永遠是最快樂的一個,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臉龐忽明忽暗,卻顯得更加峰俊。他自得其樂的切着手中考好的羊腿,雖然低着頭,上揚的脣角卻好像隨時會傳出一串朗朗的笑聲。
“有這麼高興嗎?”劉徹瞟了霍去病一眼,道:“讓你打的是匈奴大單于,可不是吃烤羊腿那麼簡單!”
“陛下儘管放心!臣麾下的虎賁健兒,一定把大單于的人頭呈到陛下眼前!”
“好!他們都說朕驕縱你,那朕就索性再驕縱你一回!這次還是不給你派副將,五萬騎兵全交由你一人!你還可以優先挑選敢力戰深入的騎士!”
“謝謝陛下!”霍去病幾乎跳起來向劉徹一拜,興奮地甚至扔了手中的羊腿。這些要求他早就想提,卻有些拉不下面子,沒想到竟得到的這樣容易。
衆人的目光似乎不約而同的轉向了大將軍衛青。自趙信投敵之後,戰場上一直是驃騎將軍霍去病一枝獨秀。這一次漠北會戰,規模空前。大將軍再次掛帥到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仗還沒有開打,驃騎將軍就得了如此優厚的待遇,豈不是讓大將軍太過尷尬?
衛青依然在認真的切着手中的烤羊腿,似乎沒有聽見剛纔的對話。身居高位,步步驚心,他也早就習慣了。這次他受命掃蕩單于王庭,也就是肅清左賢王的勢力。作爲將軍,這個任務自然沒有單于主力誘人。但衛青早已看開,霍去病畢竟年輕,有銳氣,也堪當大任。自己只要還能出戰,倒也滿足。
“大將軍。”
“臣在。”
“跟朕去南邊的山坡走走。”
“諾……”
皇上突然的旨意,讓衆將面面相覷,衛青更覺得發懵,卻也只好跟着劉徹登上的南邊的山坡。
寬大的斗篷被風鼓得獵獵作響,四周一片寂靜。劉徹站在高處,舉目遠望,目光卻沒有所及,只在山間浮游不定。
“仲卿,你怨朕嗎?”
“臣不敢。”
“是啊,仲卿不是不願,只是不敢。”劉徹轉身,望着俯首下拜的衛青,忽然笑的有些苦澀,
“你應該怨朕,你每戰必捷,朕卻因爲趙信遷怒於你,還冷落你這麼長時間,你應該怨朕刻薄寡恩,待人涼薄……”
“陛下,臣真的不怪陛下。”太久沒有這樣的深談了,衛青也有些動容,“臣本來就是個騎奴,是陛下的知遇之恩,才讓臣有了今天。無論何時,臣都甘爲砂石,鋪就陛下的偉業輝煌。此外,臣別無他求。”
“你還是這樣,永遠把這一切看成朕的恩德。”劉徹嘆了口氣,卻擡手將衛青扶起,拉着他走到山坡的最高處。
“仲卿,還記得那裡嗎?”
衛青當然記得。順着劉徹手指的方向,是羽林軍最初的練兵場。
“朕和你當年都像去病一樣年輕,只有這麼個簡陋的練兵場,還要藏着掖着,防着被太皇太后發現。可是當年說過的話,朕都記着。”
劉徹長舒了一口氣,胸中似有無限慨嘆。好久沒到上林苑了,站在這裡,他好像又找回了當年的自己,意氣風發,毫不畏懼,爲心中理想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仲卿,擊敗匈奴,還天下太平,這是我們當年共同的理想啊!當年朕處處被人掣肘,朕的理想只有你一人能懂,只有你支持朕,幫助朕,在上林苑,是你爲朕訓練騎兵,選拔將領……這一切朕怎麼會忘!可天子也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你衛家一門榮寵,朝野側目,朕再也沒法與你像當年一樣與你交心……”
“陛下……”
“驃騎將軍是大漢的一把利刃,你大將軍則是漢軍軍魂,無可替代!仲卿你記住,朕與你和去病,都要對得起自己的使命!對得起漢家男兒的承諾!”
夜,靜的深。浩瀚蒼穹似乎收盡了人間的一切喧囂繁華,只餘下這山間的一片寂靜。雖然沒有月,墨色的天空卻繁星滿布,那爍爍流光把天地都耀得清朗澄澈。舉目東方,五顆星竟連綴而生,讓那一片的天空分外燦爛,令人無法忽視。
“仲卿,看到了嗎?那是百年不遇的祥瑞!大戰之前,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天佑我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