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話音未落,便一縱身躍上馬背,繮繩一抖,那棕色的獅子驄一聲長嘶,呼嘯着狂奔了出去,慌得四周漂浮的螢火蟲也在空氣中搖晃起來。
“大將軍,看看你能否追的上我!”平陽挑釁似的回頭喊了一句。不愧是周亞夫將軍親自教過,平陽又自小練得刻苦,只頃刻間,便已跑出了幾十裡開去。
衛青似乎故意等平陽跑遠,才翻身上馬。大將軍的騎術自不必說,再加上自小和馬打交道,自然不會輸給公主。一會兒的功夫,兩匹馬的距離已是愈來愈近。
平陽見他快追上自己,心中不服,又一揚鞭想要再加上些速度,衛青卻不再強追,而是吹了一聲口哨。平陽還未反應過來,她坐下的獅子驄卻像是士兵驟然得到了命令,又是一聲長嘶,前蹄高高揚起,竟猛地停在了原地。
“這怎麼回事!”
“公主忘了,這兩匹獅子驄可跟了我十年,自然聽我的!”
“你…….你欺負我!”
“哈哈,公主承讓了!”衛青見平陽小孩子般又氣又急的模樣,更是笑得開懷。
提到這兩匹獅子驄,心驀然變得柔軟起來。平陽怎麼會忘,當年在公主府,這兩匹馬就一直由衛青照料着,是衛青的“寶貝”。每次她出行,衛青駕車,用的都是這兩匹馬。從衛青離開以後,這兩匹馬也就成了她的寶貝。
天上的星光,空中的螢火蟲,都爍爍的閃動着點點靜謐的色彩。四周寂靜一片,偶爾會聽到幾隻麻雀悉悉碎碎的唸白。衛青和平陽騎上同一匹馬,踏着遍地的盈盈花香,緩緩往回走去。
陌上花開,便可以緩緩而歸。平陽靠近衛青的臂彎,嘴角揚起一份滿滿的安然和幸福。再高貴的名位,於她而言,都敵不過這片刻靜好。
不知不覺間,又走到了灞橋。衛青駐馬停下,舉目望去,一排排古柳依依低垂,舊地重遊,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看景的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
“灞陵傷別,自古以來,經年戰亂,這橋上該負載了多少女子的傷心斷腸。”平陽的眼神流連在灞橋上,似有無限感慨。
“平陽……”
“沒有什麼,我隨便說說罷了。”平陽收了戚容,自失的一笑,望向衛青,又道:“保家衛國從來都是男兒使命,我又豈會學那些尋常人家女子,只會一味的哭啼哀怨?”
“我知道……”衛青將平陽緊緊攬住,使她坐得更穩一些。
“只願有那麼一日,這天下可以止戰休戈,再也不要你一個人站在這灞橋上。”
“那時,你還會陪我一起來嗎?就像今天一樣。”
“怎麼不會?真有那日,我寧願學學范蠡,放下一切,隱默山間,躲開朝堂的紛紛擾擾,只與你泛舟滄海,共度餘年。那樣,多好。”
平陽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多餘的話。他描繪的那種生活,又何嘗不是她平生所願?只是她心裡明白,以他們二人的身份地位,那樣的生活,只能像頭頂的星光一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怕什麼,再大的風雨,既然躲不開,就陪他擋,幫他擋,替他擋……她平陽公主,從來都不會是甘心俯首的人。
清涼殿上的宴會並沒有結束。衛青和平陽離席後,霍去病一時覺得尷尬,劉徹卻一臉的不以爲然:“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天底下少了誰都一樣!繼續繼續!”
皇帝說這話是連皇后衛子夫的面子也不顧,衆人更是無人敢多言一句,只好繼續剛纔的觥籌交錯,欣賞眼前的盛世歌舞。
霍去病正被無窮無盡的歌功頌德弄得昏昏欲睡,一個清越的聲音生生的刺入了耳膜。那歌聲彷彿來自天際,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這喧囂的宴會驟然在寂靜下來。只見一白衣女子不知從何而來,如蝴蝶一般翩然起舞,衣袂飄飛,青絲如墨,若仙若靈,說不盡的清冷深邃。四周的琴聲輕揚而起,那女子亦隨琴聲邊舞邊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聲音清到極致,美到極致,卻也冷到極致,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寂寞,這正是那首古老的《越人歌》。
“不好!今天是驃騎將軍的慶功宴,喜慶的日子,怎麼唱這樣悲悲慼慼的曲調?李延年是不想活了嗎?”
“不,陛下,她唱得很好,臣很喜歡。”說話的正是今天的主角,驃騎將軍,冠軍侯霍去病。他或許沒注意到,自己是站着看完了她的歌舞。一向無拘無束的少年此時卻變得侷促起來,他眼波爍爍,逆光的睫羽亦在微微顫抖,卻仍強自鎮定着情緒,不願被人看出。
還好衆人的注意大多停在殿中央的少女,並沒有人留意霍去病細微的表情。可皇后衛子夫和霍去病都留意到一樣,那少女留下了越人歌的最後一句,那句豔絕古今的傳神之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你叫什麼名字?”霍去病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奴婢楊影,是樂府的歌女。”
“好個李延年,身爲樂府總管,竟還藏着這般人物。依朕看,今日的一曲可與李夫人的‘北方有佳人’一較高下!”劉徹終於察覺到了霍去病的心思,心中暗笑,又轉向殿中歌女,道“朕看驃騎將軍很喜歡你,就此將你賜予了他,如何?”
此時,殿中所有人都以爲此女定然從此一步登天,一些暗地裡傾慕霍去病的貴族少女也意氣難平。殿中片刻的寂靜無聲,那少女卻突然說道:
“回陛下,奴婢不願!”
“放肆!”
“陛下!”那少女仍不管不顧的繼續道:“爲霍將軍歌舞一曲,是奴婢生平所願。現在心願已了,請陛下讓奴婢回去。”
“你狂妄!”劉徹十分不悅,一旁的霍去病卻突然開口打斷了天子:“陛下,讓她回去吧。”
“多謝陛下,多謝霍將軍。”那少女只一轉身,便迅速地消失在衆人的視野。霍去病甚至沒有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一襲白衣清冷如雪,翩然而來,又翩然而去,似莊周夢蝶,恍然間,還以爲置身於太虛幻境。
“楊影。”在霍去病心裡,留下的只是那一襲白衣,和這樣一個名字。沒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嬌媚,她就恰似莊子夢中的蝴蝶,驚鴻照影……
宴席結束後,劉徹私下問了霍去病,他淺笑,卻只回答了一句:
“匈奴未滅,何以家爲?”
霍去病說的不錯,漢匈之間的博弈並沒有結束。自元朔六年漠南之戰的慘敗後,匈奴伊稚斜單于接受趙信建議,將王庭遠遷至大漠以北。這是一次悲壯的遷徙,是一次古老的堅壁清野。而在劉徹,那個睥睨天下的雄主的心臟中,復仇的火焰,還遠遠沒有熄滅,一個曠絕古今的宏圖正在他心中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