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後,衛青讓辰兒吩咐下去,以平陽公主需要靜養,不喜打擾爲名,大將軍府閉門謝客。
“平陽,來,該喝藥了。”衛青小心的將平陽扶起,又在她身後墊了一個紫色軟枕。這兩日他日夜不離的悉心照顧着,平陽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血色。
“你還不知道吧。”衛青一勺一勺的喂平陽喝藥,時不時用手撥開擋在她額前的幾縷髮絲。“這次出征,各路大軍都不太順利,唯獨霍去病打得最好。他領着他那八百騎在大漠裡馳騁數百里,斬殺了兩千多人,還殺了匈奴單于的叔父和國相。昨天,皇上已經封了他冠軍侯。”
“冠軍侯?好威風的封號。”平陽嘴角微揚,卻笑得有些勉強。
“怎麼了?你不高興?”
“沒有,去病也是我外甥,我當然替他高興。”喝完藥,平陽靠在枕上,目光望向窗外,那夜的雪已經化去了大半,露出華貴的琉璃磚瓦,光潔如新。
“我只是一時感觸罷了。去病剛封了侯,他那裡一定很熱鬧吧。”
衛青沒有答話。他眼中滿滿的疲憊,平陽看得見,也因此更加心疼。
“仲卿,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要你去和去病爭什麼。我只是怕你難過。你是將軍,怎麼離得了戰場……”
“怎麼離不了?”衛青從身後抱住妻子。驟然間,彷彿是被陽光緊緊籠住,平陽躺在一片暖風和煦裡,倒有些害羞起來。
“皇上說的對,不打仗,我正好可以多陪陪你。”
“都這麼多年了,誰稀罕你陪……”平陽故意說着,淺笑着的臉頰泛起紅暈。
雖然是玩笑話,卻聽得衛青心裡一陣刺痛。平陽說的不錯。從他離開平陽府入宮的那天,她就一直在等,一等就是十六年,後來結了婚,他常年在塞外作戰,她還是再等,到現在,都這麼多年了……
還好平陽並未注意他臉上的表情。衛青把她的頭貼近他的側臉,嘴脣湊近她耳邊,寵溺的說道:“等你好了,我陪你去灞橋,去驪山南面那片草地,我帶你騎馬。”
“真的?……好。”平陽終於展顏,還帶着病態的容色透出了光彩。她的髮絲頑皮的輕蹭着他的側臉,逆光的睫羽上,閃閃爍爍的似有碎金萬點。
平陽公主爲什麼會在雪夜去灞橋,爲什麼會小產,衛青心裡有數,卻因掛心公主而一時不願多提。劉徹眼裡卻容不得沙子,如今他雖然對衛青存了芥蒂,可若是有人因此而算計到皇姐身上,他斷斷不會答應。
椒房殿內,左右已被屏退。皇帝皇后端坐於上,下面跪着的,是平陽公主的貼身侍女,辰兒。
“你這丫頭素來伶俐,怎麼這次竟如此糊塗!說,那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給你那樣的消息!”屋內,燭火似乎也隨着這聲音晃了一下。劉徹的目光凜然如刀鋒,令人不敢直視。
“奴婢有罪,奴婢罪該萬死……”辰兒戰戰兢兢地磕頭請罪。她知道自己誤傳了假消息,讓公主出了這樣的事,心裡一直十分慚愧。雖然一直沒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也隱隱感覺到是有人在刻意爲之。
“奴婢那日奉公主之命去椒房殿,就看見一羣人在那裡竊竊私語,見奴婢過來,好像還故意躲着……”
“糊塗!本宮的宮女你怎會不認得?”皇后衛子夫開了口。這些天,她早已暗自查過此事。話說到這裡,誰做的手腳,她心裡也已有了眉目。後宮和前朝從來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哪些人在明裡暗裡惦記着她和衛青的地位,她心裡有數。雖然一向是溫和的性子,但刀都架上了脖子,她也絕不會甘心引頸受戮。
衛子夫長裙搖曳,迤邐着走到殿前,面向劉徹,從容下拜道:“陛下,辰兒來椒房殿那日,王美人恰巧來向臣妾請安。王美人與臣妾平日裡來往不多,只那日興致格外好,還約了臣妾一同去踏雪賞梅……”說到這,子夫話留了一半,擡眼看向劉徹。很明顯,那日椒房殿門口不懷好意的謀劃,十有八九就是出自王美人,或者她哥哥王統之手。
“陛下,臣妾與弟弟都是求平安的人,不想就被人家這樣算計。要光是衛青就罷了,只是可憐了平陽公主……”不知被哪句話觸動情腸,子夫竟垂首啜泣起來。
“顏兒!朕何時虧待過她!居然這樣的蛇蠍心腸!”
“陛下明鑑!”子夫又一叩首,“王美人長居後宮,前朝的軍情她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這樣別有用心的斷章取義?”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很多時候,蜻蜓點水的一句話,在不經意間,登時就會掀起滔天狂瀾。衛子夫居中宮多年,紅顏漸老,早已不復當年的嬌媚婉轉。幾年來後宮裡新人輩出,競相爭豔,她本是與人爲善的性子,也樂得安心撫育皇子,並不願參與是非。只是這一次王統兄妹二人欺人太甚,竟朝平陽公主下手,她不得不反戈一擊。畢竟堂堂大漢皇后,可並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召王美人和繡衣使者王統!”
劉徹的震怒在意料之中。他可以冷落衛青,甚至冷落皇后,卻斷斷不能容忍皇姐受到這樣的算計。王統任繡衣使者不過數年,竟有膽子幹出這樣的勾當,實在其心可誅!
調查的過程並不複雜。王統兄妹二人長跪在椒房殿前,痛哭流涕的懺悔着。王美人伏在地上,一張俏臉慘白如紙,一頭如雲烏髮也因不住叩首變得散亂似草,她淚水似斷線的珠子滾滾而落,不停地請求着皇上念及昔日情分。劉徹見她哭得悽惶,心中倒也微微泛起了些不忍之意。
“陛下好自在,一大早的就在這兒審問姐姐的侍女!”一個清麗的聲音傳來。語氣雖平緩清淡,卻讓人無法忽視。循聲望去,竟是久未入宮的平陽公主。她今天略施粉黛,面上雖然顯出了些消瘦,但在一身淡青長裙的映襯下,亭亭如修竹,更顯韻致。
平陽淺笑盈盈,徑自走到殿前,竟俯下身,親自扶起了梨花帶雨的王美人,一時間看的衆人瞠目結舌。
“陛下一向憐香惜玉,怎麼捨得讓這麼水靈的美人一直跪在冰涼的石磚上?”平陽始終帶着笑,語氣親切和緩,到讓一旁的劉徹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姐姐…..你……你怎麼來了?身體可大好了?”
“多謝陛下掛懷,已經好了。”平陽淺施了一禮,又道“姐姐今日來,是斗膽想替王美人兄妹討個情兒。”
“姐姐,你糊塗了?要替他們求情?”
“平陽感激陛下顧念。只是王美人是陛下心尖兒上的人,若是因爲我的緣故處置了,日後陛下再念起王美人的好處,豈不是要怪罪姐姐了?”
“姐姐這是哪兒的話?朕豈會爲了後宮寵姬讓姐姐受委屈?”
“家醜不可外揚。若此事在朝中傳揚,恐會有礙陛下清譽,這罪過平陽萬萬承擔不起。”
“姐姐……”
“請陛下成全!”平陽一屈身,竟順勢跪了下去。
劉徹一時語塞。皇姐雖外表溫和,骨子裡卻心性兒極高,從不屈身俯就。如今竟甘心受一個后妃這麼大委屈。這其中究竟爲了誰,劉徹又怎會看不出來。
從宮裡出來,平陽的嘴角始終揚着恰到好處的弧度。宮門外,一點殘雪點綴着墨色的石階,在融融春光下,逐漸化盡,化成了一片片清清淺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