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內,左右已被屏退,太常卿王統密奏皇帝。
“陛下,李氏一門忠心耿耿,李敢將軍卻死的不明不白。羣臣之中早已有諸多非議。還請陛下聖躬獨斷,還李將軍一個公道!”
劉徹坐在龍椅上,以一種輕蔑的眼光俯視着面前跪着的王統。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明裡暗裡早已下過無數次封口令,眼前這個人居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還敢拿李敢一事大做文章。竟然還敢以輿論要挾於他!王統,這些年,你的權力是不是太大了些?
“陛下....”長久沒得到皇帝的迴音,王統感到一絲不安。
“既然王愛卿說羣臣中多有非議。那麼,是哪些大臣?是什麼樣的非議?”
“這......”
“難不成,這些所謂的“非議“,都是你一個人的意思?”
“臣萬萬不敢欺瞞陛下!”王統一叩首,連忙捧出早已準備好的奏疏:“衆大臣聯名奏疏在此,請陛下過目!”
奏疏被呈到御前,劉徹卻並沒有立刻翻開,而是故意繼續問道:“那麼,依愛卿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呢?
“回陛下!大司馬霍去病狂妄專擅,目無法紀,理應正法!”
皇帝已經問到這裡,王統知道自己已無退路。索性一咬牙,將這最關鍵的一句說了出口。
“霍去病是朝廷忠臣,戰功卓著,這樣處置了恐怕不妥吧?”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聽劉徹的語氣並沒有惱,王統以爲自己猜中的皇帝的心思,彷彿得到了鼓勵,聲音也高了起來:“霍去病將軍權傾朝野,在外有兵權在握,在內又有皇后和太子支持,天長日久難保不會生出二心。臣請陛下早日除去慶父之憂,以絕後患。”
王統正得意洋洋地說着,總管太監夏申從驃騎將軍府趕了回來。他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王統,急急的快步走到皇帝身邊,掩住口,在劉徹耳邊悄聲到:
“陛下,剛得到的消息,大司馬驃騎將軍突然病重。太醫說,已經無力迴天了。”
“啪”的一聲,手中的竹簡掉落在案几上。劉徹的臉色驟然變得青白。整個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他急忙狠狠地扶住面前的案几,讓雙手不至於顫動得太劇烈。
沉默,長久的沉默。
已近黃昏,大殿內點起了燭火,可在這空蕩蕩的宮殿中還是覺得暗。不知從哪裡進來了風,把長長的火苗吹得搖搖晃晃。王統依舊跪在地上,冰涼的石板生出刺骨的涼意,從後背逐漸綿延到全身。他也開始顫動了起來,皇帝長時間的沉默讓他感到窒息。他擡起頭,看不清劉徹的表情,卻感覺一道陰冷的目光正射向他,好似一把閃着寒光的利劍,正直直的懸在他的頭頂。
從夏申進來的那一刻起,直覺已經讓他嗅出了危險。此時,一種不祥的預感一點點向他襲來。
“陛...陛下。臣一心爲陛下考慮,若是臣說的不對......”王統開了口,聲音裡透着巨大的恐懼,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淌了下來。
“後悔了?晚了!既然你不想活,那好!”
“傳旨,太常卿王統妖言惑衆,藐視君上,滅族!”
當天夜裡,將星隕落,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因病離世。這位萬人敬仰的戰神被突然的疾病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年僅二十五歲,諡封“景桓侯”。武帝下旨將其葬於茂陵東北側,將他的墓修成祁連山的模樣,以表彰他的萬世功勳。
這一天,長安舉城茹素,家家戶戶都掛起了黑紗。就連前幾日晴好的天氣也消失不見,擡頭望去,烏雲正一層層的塞滿整個天空,似把整個城市都罩上了一塊黑幕。狂風漸起,把一棵半枯的柳樹吹得傾斜了枝幹,幾片枯葉被風捲上了天空,在半空裡飄飄飄蕩蕩的,好似無主的遊魂,卻又瞬間被拋落在地。街上很靜,幾乎看不見行人,只聽得見風的呼嘯和樹枝搖晃的沙沙聲,彷彿整個城市奏起的悲鳴。一隻燕子順着屋檐低低的飛過,它低聲的鳴叫着,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只餘下那鳴聲悠悠遠遠的迴響,卻讓這座城顯得更加沉默。
平陽公主的車駕停在灞橋。平陽走下車,橋上果然有一個身影,看樣子已經佇立了許久。
“仲卿,冷嗎?”她手中拿着那件藏青色的大氅,仔細地爲他穿上。
“喪禮結束了?”
“是啊。喪儀早就越了制。陛下還命羽林侍衛全部黑衣黑甲列陣送葬,從未央宮一直排到茂陵。”
衛青沒有再問下去。他就這樣靜靜的站着,己經站了接近一天。思緒逐漸被放得很空很空。望向遠方,他的目光淡漠,淡漠的好似遠處綿延的驪山,不會發出一絲聲響。風越來越大,把他身上的大氅吹得向後鼓起,獵獵作響。遠處的天空似乎傳來幾聲悶雷,要下雨了。
“仲卿……”
“我沒事。”衛青的語調出奇的平靜:“以前我總是想,等我了到那一天,霍去病那小子會不會爲自己披麻戴孝?畢竟,他還那樣年輕,沒想到……”
“去病天縱英才,也許這是老天的意思,不願看見他在人間白頭。”
“是啊,老天把他的生命停留在最燦爛的一刻。就算沒有馬革裹屍,也算無憾了。”想到這,衛青不禁自嘲的笑了一下:
“不像我,只能同這草木一樣,平平靜靜的度過餘生,然後歸於塵土,了無痕跡。”
身旁突然傳來輕聲的嗚咽。衛青拉過平陽的手,輕輕拭乾她臉上的淚水。已經入了夜,風愈加涼了。衛青脫下身上的大氅,爲她披在身上。
“平陽,還記得那天我在這橋上說過的話嗎?我盼着有那麼一天,可以放下一切,拋開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只有你我二人,隱沒山間,做一對世間最平凡的夫妻。”
平陽苦笑,眼淚卻再一次打落在衛青的手背上。
“怎麼不記得。這又何嘗不是我的夢想?只是這怎麼可能?生在帝王之家,有太多的事我們都無法選擇,無法改變。”
“怎麼不能?這些年,皇上對我的猜忌防範,我不是看不出來。前段日子太子的事,你一直把我擋在後面,爲的就是怕皇上再對我生出戒心,這些我都明白。既如此,我們不如放手,也能讓皇上安心。”
“那太子怎麼辦?沒有你這個大將軍的保護,不怕他再被人算計?”
“太子應該長大了,不能由我們保護他一輩子。以後,朝堂上的事我們都不要管。就算不能學范蠡那樣泛舟西湖,至少能躲開那些權力傾軋,過我們平靜的日子。”
“好。”平陽輕輕點了點頭。衛青伸開雙臂,將她攬進懷裡,嘴脣輕吻上她的額頭。
“平陽,我花了十六年才娶到你。人的一生太短。時間,真的經不起揮霍。”
天空中的烏雲越聚越密,夾雜着幾聲悶雷滾滾而來。衛青終於轉身,一隻手拉着平陽,大步朝橋下的車駕走去。
“我再陪你待會兒吧。”
“不行。”衛青拿出了不容置疑的語氣:“我們一起回去。你身子弱,不能淋到雨。”
二人剛登上車不久,倏忽間,天空一聲巨響,一道閃電剎那間刺穿了黑色的天幕。壓抑了整整一天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