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冬天來的不急不徐,多是晴天。可是雲水聚散,冷到一定時候,雪也就到了。只消一個晚上,便把整座長安城裝點得分外妖嬈。上元節將至,東西兩市也隨之熱鬧起來。百姓們忙着包元宵,掛花燈,插桃木。民間藝人也抓緊練習着舞獅子,踩高蹺,盼着能在節日當天好好露上一手。天子腳下,當真是熱鬧非凡。
平陽府幾日來似乎更加忙碌,平陽公主親自組織下人們“掃塵”,把每間屋子每個角落都細細清掃了一遍。庭院裡還新種了應景兒的青松和紅梅,疏影橫斜,煞是好看。
看着裝點一新的庭院,平陽的心情十分愉悅。平陽最愛的就是這幾株紅梅。這是蘇杭的名貴品種,費了好些心思才得來。放心不下交給下人們,她便親自種下。此時,點點紅梅映襯着滿院白雪,格外明豔好看。平陽漫步其中,不覺流連忘返。踏雪尋梅,當真是別有一番意趣。
不知何時,衛青也已經來到了庭院裡。剛要俯首行禮,不經意的一擡眼,卻忽然有些發怔。平陽公主,她靜靜的佇立於滿樹的繁花之中。被無數紅色的花瓣擁簇着,她的臉龐顯得更加明麗。微風過處,偶爾有幾片花瓣掉落。她就張開手,讓靜靜的花瓣落進掌心。她的眼神輕柔,像是在憐惜一件無上的珍寶。衛青發現,外人眼裡那樣高貴的皇家公主,亦是這般溫暖靜好的平凡女子。
“衛青,你來了。你姐姐呢?”平陽並不驚訝衛青在一旁。
“回主人。”衛青忽覺出自己剛纔的失態,連忙行禮,道:
“姐姐正在更衣,稍候就到。”
正說着,一個妙齡的少女已經婷婷而來。
“奴婢衛子夫參見公主。”
“快起來。子夫,近日來歌藝練得如何?過了上元節,皇上就要駕臨平陽府了,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現啊。”平陽微笑着打量着衛子夫,當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只見她身段玲瓏,雙眸似水,膚若凝脂,手如柔荑,雖不似皇后阿嬌的豔麗,卻自有一番清水芙蓉般的動人風韻。最難得的是她那一頭黑髮,柔如絲綢,亮如銅鏡,正應了《詩》中那句“鬒髮如雲,不屑髢也”
衛子夫行禮答道:“回公主,奴婢自知天資愚鈍,所以日日苦練,決不敢有負公主期望。”
“好啦,你的天資我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會這麼看重你.”平陽瞥了一眼衛青,又道:“正好你弟弟今天也在,你就先彈唱上一曲,算是助助興,可好?”
“是,奴婢遵命”
只見衛子夫削蔥般的十指撥彈如雨,奏出一段清雅空靈的曲調。她輕啓朱脣,唱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唱的多好,讓人聞之慾醉啊”平陽拉着子夫的手,道:“子夫,等皇上來時。就唱這首《子衿》吧,皇上一定喜歡。”
“是,奴婢謹遵公主教誨。”
“好,你且練着。衛青,難得外面空氣如此清朗,你隨我出城走走吧”
衛青見公主突然提到自己,微有些驚訝:“主人,雪深馬滑,萬一摔着了怎麼好。不如奴才就陪主人在庭院中走走……”
“怎麼突然這樣瑣碎。有你駕車,我還擔心什麼。去備車吧”
“是”
雪後的郊外分外安靜。陽光懶懶的撒向地面,映出千萬點碎金般的光暈,卻並不耀眼。乾枯的枝椏上,幾隻麻雀輕輕叫着跳着。有時,枝頭上的殘雪被它們抖落的簌簌落下,到會把它們驚得飛了起來。
“衛青,知道皇上這次爲何要來平陽府嗎?”
“天子的心思,衛青豈有資格妄議。”
“我不妨告訴你。”平陽望向他,語氣低沉:“皇帝與中宮皇后失和已久。陳阿嬌靠着孃家的勢力當上皇后,雖然現在皇帝還奈何不了她,日後卻必然會有所動作。所以,這一次,我要把你姐姐獻給皇上,讓她進宮。”
“這是姐姐與整個衛家莫大的福分,衛青謝謝公主。”衛青早已猜道了這樣的安排,他心裡雖然不捨,卻真心爲姐姐高興。畢竟,這是難得的改變命運的機會。
“先別忙着謝。要進宮的不只是子夫,還有你。”
“什麼?......我?”衛青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消息。
“沒錯。衛青,我知道你的才華和志向。只有進宮,你纔有機會施展你所有的抱負。我能爲你做的不多。進宮以後,其他的,全在你自己。”
衛青嘴脣顫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衛青,我突然很怕。”平陽的語調裡分明有幾分哀傷,“我有預感,這次皇上來府,是你們兄妹命運的拐點。我知道,小小的平陽府不能困住你的才華橫溢,只有皇宮,才能鋪就你的錦繡前程。我只怕,當你功成名就,站在高山之巔的時候,會看不見我。看不見了,就忘了……”
“看不見了,就忘了……”
衛青被這話撩撥得心裡一疼。
“主人,您這番話衛青萬萬承擔不起。衛青爲人奴僕,靠公主的恩惠,全家才得以吃飽穿暖,不受欺凌。衛青絕不敢有非分之想。若真如公主所言,衛青能有福氣建立功名,也絕不敢忘了公主的恩德”
“你是這樣想.....”
聽衛青說的懇切,平陽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勉強掩飾的一笑,道:
“衛青,喜歡讀《詩》嗎?還是《子衿》一闋寫得好,‘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平陽目光灼灼的看向衛青。
“回主人,衛青讀書不多。”衛青垂下頭,有意避開了公主的目光。
“若論《詩》,還是喜歡《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不可,不可.....是啊,漢水湯湯,的確是太寬太廣了。平陽嘴角挑出一抹笑,眼淚卻順着白皙的臉龐落了下來。”
“可是這首《漢廣》後面還有一句,‘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衛青注意到公主的淚水,心裡的疼愈發深了,眼裡也有些溼潤。
“衛青只是一介騎奴,身份微賤,不配…不配..”頓了一下,又道“若他日真得以成就一番功業,到那時,若公主還願意,再……”
“不要說了。”
平陽打斷他的話,“我明白,你的無可奈何,我都明白。我願意等,不管是十年,二十年,還是更久,我都願意等。等你奇功蓋世,等你受萬民敬仰,只要你還能記得你的承諾,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