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椒房殿出來,衛青沒有馬上回軍營。劉徹的話讓他有些恍惚,想起來會覺得疼。午後的陽光斜照過飛翹的屋檐,一絲一絲的漏下來。街上很靜,沒有風。他就那麼怔怔的走着,偶爾遇上熟識的同僚,還依然像往常一樣拱手行禮,保持着那份一貫的謙虛恭謹。劉徹說的不錯,他就是這樣,即使心裡正波濤洶涌,臉上在旁人看來也永**靜如常。
路過一所學舍,裡面正傳出琅琅的讀書聲:“…….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是他熟悉的《采薇》。孩子們一字一句認認真真的念着,天真稚嫩的聲音反讓他聽出了悲涼。衛青不禁停下腳步,擡眼望去,卻看見一個孩子坐在學舍門外的石階上。那孩子也就八九歲的樣子,衣衫襤褸,臉上很髒,一看就是來自窮苦人家。可他眼睛卻亮亮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正全神貫注的聽着學舍裡傳出的聲音。
衛青有些感慨,這不正是當年的自己嗎? 也是這樣的年紀,他被酗酒的繼父百般虐待,那時,他也像這孩子一樣,一得空就從家裡跑出來,偷偷躲在學堂的窗下聽先生講課。有時運氣不好被繼父逮住,免不了就是一頓毒打……幸好後來去了平陽府……
“平陽…..”似乎是不願再往下想,衛青收了思緒,走到小男孩兒身前,蹲下身輕輕,問道:
“孩子,知道這首詩的名字嗎?”
“知道!是《詩》裡的《采薇》,就是還不完全明白裡面的意思。”小男孩兒聲音清脆。
“叔叔告訴你,這詩裡講的是一個士兵,因爲一直在外面打仗,遲遲不能回家,他心裡很難過…….”
“打仗?…..這樣的話,他家裡的人一定更難過……”
“怎麼了?……”衛青注意到小男孩兒的眼裡閃着的淚花。
“說的好像我爹,他一直跟着李廣將軍打匈奴,好多年都沒回家了,別人都說爹可能是沒了,可娘還是天天等,天天盼……”說到這兒,小男孩兒的聲音裡已經帶着哭腔,那表情讓衛青看的心疼。他忍不住把小男孩兒抱在懷裡,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道:
“孩子,你記着,以後你要是從了軍,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一定不要忘了家裡等你的人,要時刻想着,你是在爲她而戰。只有這樣,你纔會覺得有力量,纔會更勇敢,纔會戰無不勝…..”衛青把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像在講一個古老而真實的故事……
靜,依然靜,可是起了風,能聽見葉落的聲音…….
次日,衛青率四萬大軍極其秘密的從雲中出發。依照計劃,武帝劉徹另派李息從代郡出擊,以策應衛青的主力兵團。此次出兵,劉徹特意增加了哨探,以便隨時瞭解前線的戰況。如果說上此龍城大捷多少有些運氣,那麼這次出兵,則是漢軍第一次與匈奴硬碰硬的較量,是“攻守易行”的真正開始。大軍出發後,宣室殿裡的天子又一次開始了焦急而不安的等待。
劉徹知道,不安的人可不止他一個。這天,剛下朝,他就只帶了一個貼身太監,起駕去了平陽府。
衛青上次出征後,平陽幾乎天天進宮呆在子夫那裡,可這次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劉徹實在放心不下姐姐,這才決定親自去看看。
到了平陽府,下人卻回報說公主一早就去了灞上。劉徹沒有讓人請回姐姐,而自己也登車往灞上去了。
畢竟到了秋天,風裡透着涼,劉徹隨手披了件衣服,下了車,一眼看見在橋上撫琴的姐姐,平陽公主。她今天只穿了一條月白色的薄裙,看上去未施粉黛,雖然素雅,卻因爲臉上淡漠的表情,多少顯得有些蒼白。她不是不知道衛青出征的消息。這幾日,她日日派辰兒進宮去椒房殿打聽前線的訊息,只是沒想驚動皇帝罷了。
此時,她正撫弄着那把價值連城的七絃琴。那琴傳說是當年項羽愛妃虞姬心愛之物,琴音空靈澄澈,連上面的斷紋都清晰可見。如今世上僅此一件,再無其他。平陽能擁有這琴,自然是景帝寵愛的緣故,這也一直讓幾個妹妹羨慕不已。
手指在琴絃上翻飛舞動着。那樣纖長柔軟的十指,竟奏出了錚錚冷傲的風骨。只是琴音冷澀,在配上週圍的蕭蕭落木,讓人聽出了十足的寒意。
“瞻彼淇奧,綠珠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晅兮…….”劉徹笑着走近,道“姐姐彈的是《淇奧》,是在想他嗎?”
平陽着實沒想到皇帝會跑到這裡,連忙起身行禮:“陛下聖安”。又責怪身旁的辰兒道“怎麼也不吱一聲,你這丫頭越發沒規矩了。”
“好了姐姐,你也別怪辰兒,是朕不讓通報的。”劉徹扶起平陽,又道:“倒是你,這樣冷的天,竟還穿得這麼單薄。好好的《淇奧》,也彈的如此蒼涼,真是……”
劉徹故意用輕鬆的口氣說着話,卻發現身旁的平陽一直在沉默,她的眼神縹緲,似香爐裡的繚繞一縷青煙,隨時會被風吹散,了無蹤跡。
“衛青已經到達高闕,一切都很順利,姐姐你也別太擔心了。”劉徹永遠都瞭解姐姐的心思。見她這樣,也就不再繞彎子。
“你唬我幹什麼?當我不知道嗎?衛青到達高闕已經三天了。這三天沒有一點消息。依他的性子,一定是已經渡過黃河,燒了黃河浮橋,不給匈奴人留活路,也不給自己留退路.....他就是這樣……”平陽的聲音越來越沉,腦中閃過的可怕場景讓她幾乎不敢再說下去,“若是李息那邊出了岔子,他......”
“姐姐,別胡思亂想。”劉徹一邊安慰平陽,一邊不禁暗暗驚歎她和衛青二人間的默契.“李息的軍隊只是輔助,真正的尖刀只衛青這一把!衛青最善奇襲,就算形成不了合圍,他自己也斷斷不會吃虧的!”
“沒什麼。”平陽聲音還是淡淡的,“陛下不用爲我擔心,他出徵又不是頭一次。等的回來,等不回來,我等着就是了。”
劉徹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他注意到,平陽說這話時,沒有悲傷的表情,平靜的容色中帶着堅毅和果決,脣間甚至還有些笑意。思緒到這,心裡不由得羨慕起衛青來。“德音莫違,及爾同死。”一輩子,能有個女子如此待你,夫復何求?自己身居大位,高處不勝寒,這樣的幸福,怕是沒福氣體會了。
“怎麼了陛下?”見劉徹發呆,到讓平陽覺得好奇。
“姐姐,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姐夫…….平陽侯曹壽在封地養病,竟以沖喜爲名,私自納了兩個妾。朕打算廢了他的駙馬……”
“哼,陛下你最瞭解姐姐的,他的事不用和我商量。”平陽只是一聲冷笑。
“姐姐你聽我一句!”劉徹突然加快了語氣,“雖然按照禮制,列侯纔可以尚主,但只要你願意,衛青這次回來朕就加他的爵……”
“我不願意!”
“什麼?”劉徹對姐姐的回答驚訝不已。
“陛下,我不願意。衛青在朝堂在軍中,肯定早已受了無數的裙帶之譏,那些難聽的話我想都想的出來,所以我不願意,我寧願再等他五年,十年,哪怕一輩子,也不願意讓他再受一點兒委屈……”
二人都不再說話。狂風驟起,發出巨大地嘶吼聲,地上的枯葉一下被捲到半空,其中有些撒進河裡,飄飄蕩蕩的隨着流水消失不見了。那一排古柳在狂風的掃蕩下,柳條盡數揚起,相互纏繞,分開,再纏繞.....一隻不知道名字的鳥急急地穿過柳林,高聲的鳴叫,如泣如訴,惹人腸斷。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河朔草原也同樣安靜下來。戰鼓聲,吶喊聲,廝殺聲,所有的聲音都瞬間停止,映着如血的殘陽,這一刻的草原靜的肅殺。衛青派了幾個人清點俘獲的士兵和牛羊,捷報已經擬好,由鴻翎急使飛奏朝廷。未央宮裡的劉徹沒有想到,他和整個國家苦苦等待數十年的“攻守易行”,在衛青—他親手挖掘的將軍手裡,竟可以實現的如此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