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狩六年霍去病去世之後,西南諸國的戰事卻並沒有平息。元鼎五年,烽煙再起,南越王相呂嘉謀反,殺漢使者及王太后。劉徹大怒,起大兵征伐。命伏波將軍、樓船將軍等八校尉出兵。元鼎六年冬,平南越,置南海九郡。元封三年,劉徹任用趙破奴率萬騎征討西域,先後發起姑師之戰,樓蘭之戰,威震西域,使西域各國皆臣服於漢。與此同時,朝鮮王謀反,攻殺遼東都尉。劉徹募天下死罪囚徒攻朝鮮,元封三年夏,定朝鮮,爲四郡。
在這近十年的時間裡,衛青逐漸淡出了朝堂,對西南的一系列戰事也沒有半點參與。半生的戎馬生涯,數十年的塞外征戰,昔年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再也抵擋不過疾病的侵蝕。他患上了嚴重的咳疾,終日咳嗽不止,身體也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只能日日靠湯藥勉強維持着。生死由命,衛青早已看得開了,平陽公主卻不知爲此偷偷掉過多少眼淚。她不惜重金遍訪天下名醫,他卻始終不見好轉。他眼見着她爲他的病折騰的日益憔悴消瘦,卻不知如何安慰。有時,深夜裡他忍不住咳嗽,他只好用被子緊緊掩住口,免得聲音太大把她弄醒。
已至深秋,長安的天氣卻還是極好,一連幾天都是豔陽高照,讓人感覺不出秋天的蕭索。大將軍府裡,大片大片的梧桐葉已鋪了滿地的金黃,百花謝盡,庭院裡的綠菊自然成了主角,迎着太陽縱情盛放。柔軟細密的花瓣層層疊疊的簇擁在一起,宛如千萬條綠色的綢帶。那鮮亮的色彩被陽光一照,映襯得整個庭院都豔豔如春。
衛青和平陽就坐在庭院裡。平陽烏髮輕挽,正專心的撥弄的那把名貴的七絃琴,曲調清雅,是卓文君的《白頭吟》。衛青坐在她旁邊,細細的欣賞着。午後的陽光斜斜的漏進屋檐,她整個人正好被籠罩在一片陽光裡,竟讓他看的有些恍惚,恍然間還以爲是回到了年少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公主府,同她一起,過着一天天最平常的日子。
“一首《白頭吟》,怎麼只彈了下半闕?”等她收了最後一個音,他笑問。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是天下所有女子的心願。我只喜歡這半闕的意思。”
“好一個‘願得一人心’,姐姐和仲卿真是好雅興!”不知是麼時候,一個人笑聲朗朗的走了進來。衛青和平陽見來人俱是一驚,連忙下跪拜道:
“陛下聖安。”
“姐姐姐夫快請起。”劉徹看上去心情大好,親自扶起二人:“有日子不見,一家人怎麼就外道上了?”
“陛下今日怎麼有空過來看姐姐?”平陽和衛青把劉徹迎進屋。
“姐姐還說呢!姐姐和仲卿在這裡琴瑟合鳴,朕在朝堂上都忙的焦頭爛額了!沒有仲卿,西南的戰事朕只好交給那些年輕的校尉,還總是覺得不放心!”
“陛下恕罪。”見皇帝提及自己,衛青不得不開口解釋:“陛下一向善於擢拔年輕將領。臣如今年老多病,再不能爲陛下效力。趙破奴等將軍雖年輕,但只要多加歷練,日後定然大有可爲。”
“好了仲卿,朕又沒有怪你。如今病可好些了?”
“多謝陛下掛念,已經好多了。”
“也就是這幾日纔好些。”平陽在旁插了一句:“他的病總是反覆,這幾日倒還好,咳嗽輕了些,看上去也有了些精神。”
“姐姐,朕這次來是爲十日後的封禪大典。到時朕會率文武百官登上泰山祭天,朕希望仲卿也能出席。”
“這......”平陽面露難色,“泰山路途遙遠,一路上恐怕太過顛簸,仲卿他......”
“知道姐姐不放心。朕都安排好了,姐姐與仲卿同車一起去,朕會命人在車輪上加上草甸,也叮囑了太醫要時時照拂。泰山鍾靈毓秀,匯聚天地靈氣,對仲卿的病也有益處。仲卿到底是大將軍,封禪大典少不得他,就算不能登上山巔參加祭天儀式,但作爲百官之首。隨行泰山總還是要的。”
天子的話說到這裡,衛青和平陽也知道無法再行推脫,只得領旨道:
“諾”
泰山當真無愧於五嶽之首。也許是造化的鐘情,不知歷經多少鬼斧神工的雕刻,才成就了這番神秀巍峨的氣勢,獨一無二,無與倫比。
天子一行人鮮衣怒馬,浩浩蕩蕩的來到了泰山腳下。劉徹命人在山下東方築起九尺高的封壇,行封祀禮。其後又挑選了少數大臣,與他一起登上泰山之巔,將於次日旭日東昇之時,行登封禮,祭天。
衛青並沒有參加登封禮。劉徹說得不假,泰山果然是靈秀之地。就算置身於山腳下,山間清冽的空氣也讓他覺得舒服不少。趁着皇帝登山祭天的空閒,衛青便攜了平陽一起,沿着泰山腳下漫步而行。
連日祭祀典禮的喧囂終於過去,此刻間太陽還未升起,周圍的一切竟顯得分外安靜適意。衛青披着那件藏青色大氅,自得的呼吸着山間的空氣。平陽亦是一身天水碧色,襯於這山林間顯得十分清爽。
“登封禮就要開始了吧?”
“但願能早些回去。”平陽似乎並沒有心思回答衛青的話。她的心思全都在他又見反覆的病上。山間朝暮氣候變化太大,他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果然,一陣急促的涼風過去,他又猛烈地咳起來。
“你看你。”平陽拍着他的背,嗔怪到:“非要出來吹風不可。山裡那麼涼,要是病再加重了怎麼辦!你就是非要讓我着急!”
“沒事......沒事。”好容易平靜下來,衛青望向平陽,嘴角勉強揚起,聲音卻發澀:
“將軍的殺戮太重。自古以來,爲將的都沒有太長的命數,我的身體我心裡有數。生死自有造化安排,你也看開些。”
平陽沒有答話,卻一下把頭扭過去不再理他。衛青注意到她的雙肩微微顫動。
“你別......別哭啊,”衛青忙從後面摟住她。大將軍征戰一生,再大的危險都沒有怕過,卻從來都最怕她的眼淚。
“放開,要你再整日胡說!”平陽賭氣的想掙開他,卻動彈不了。
“我不說了,不說了好不好?”
“等封禪一結束我就去跟皇上說,要先回長安去。”
“怎麼了?”
“我不喜歡這裡,比灞橋差的多了。”
“是嗎?”
“我喜歡那裡的春天。有古柳,有湖,還有大片的青草地,開滿了花......”
又是灞橋,那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縱然自古灞陵傷別,她心心念唸的卻始終是那個地方。半生的時光,在那裡,有他與她無盡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快樂,抑或憂傷…..那裡,有他出徵時的旌旗獵獵,馬鳴蕭蕭,更有她無數次的期盼與守候。灞橋的古柳低垂入水,每一片葉子,都浸染了她錚錚的琴音,一如遠處的驪山,靜默而堅定,亙古不變。
“好,你說的都好。”山風吹亂了她額前的頭髮,他順手爲她拂好。
“明年春天,我們還去那裡,我還帶你騎馬......”
衛青沒有再說下去,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喉中泛出絲絲腥甜,他知道,是咳出了血。
“平陽,下一個春天,若是我還等得到……”
“‘白首不相離。’你的心願,我怕我實現不了了。”
這些話,他並未將說出口。
緩步徐行,不覺來到山的一片背陰處。這裡樹蔭更濃更密,幾乎透不進一寸日光。半高的山坡上,是一座荒冢。斑駁的石板早已生了裂痕,長了青苔,枯葉滿布,就連上面的字跡也已依稀不清,很難辨認出來。
平陽用手一點點拂去字跡上覆蓋的灰塵。是兩個陌生的名字。
“這似乎是戰國時的將軍。這個…..應該是他的妻子.”
衛青佇立於冢前,久久不動。他的鬢髮已經斑白,經過刀劍風霜的打磨,眼角和額間皺起了幾層溝壑,只有那雙鷹一樣的眸子依然閃爍着光彩。也只有在這雙眸子裡,才能依稀尋到大將軍昔年意氣風發的影子。
他凝視着眼前的荒冢,眼中有光閃動。
“平陽”衛青終於說話了。
“嗯?”
“嫁給我,可曾覺得委屈?”
“你呢?”平陽淺淺莞爾,反問:“選擇我,你可曾後悔?”
“能娶你做我的妻子,是衛青一生的幸福。”
“於我又何嘗不是?”
“可是我讓你等的太久。衛青一生戎馬,自認不負家國,卻獨獨負了你。現在,要比你先走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我……捨不得。”
““與子偕老”的誓言,這世上能實現的有幾人?我要的從來不是白首不離,只是一心一意,能得一人之心,平陽此生足矣。”
“衛青,我要你答應我。”在這陌生的荒冢前,平陽語氣鄭重。
“你說。”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就像他們一樣。”
“我答應你。”衛青知道,按祖制,公主本應葬於景帝陵旁。
“‘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這一次,我來等你。”
陣陣的朝鼓聲從山頂傳來。擡頭望去,一輪紅日從泰山之巔躍起,萬丈光華剎那間噴薄而出,照映着天地萬物,燦然生輝。。
元封五年,大將軍衛青薨。
平陽公主至死未曾再嫁,死後與衛青合葬於茂陵。
承君此諾,當守終生。
全文終
2013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