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總共就這麼幾個人,大夫也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也不再避開施施,與她們一起走到房門邊上,壓低聲音說道:“老實跟你們說吧,這位姑娘體內的寒氣已經進了五臟六腑,怕是好不了了。若這一次挺過來了,最多……再保個五年吧,看她五年後還能不能熬過去,一切都靠造化。”
“五年?”
大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頓時嚇得幾個姑娘腿腳發軟,臉色刷的一下變成慘白。寇白門渾身顫抖着身子,淚如泉涌,勉強靠在施施身上。卞玉京還算鎮定,又低聲問了幾句,大夫卻始終搖頭,沒得好了。
數個大夫依次走後,施施強忍哀傷,急忙去城裡抓藥煎藥。
寇白門和卞玉京守在牀前服侍,看着蘭猗沉睡中蒼白的臉色,心酸難抑。卞玉京凝眉道:“自從我重見香君後,總是發現她神思鬱郁,思慮過度,她對燕公子的牽掛實在太過深切了。有時我寧願她發發脾氣,哭罵兩句,也好過日日在窗前發呆。”
寇白門心中一痛,幽幽道:“唉,當初我看他們倆愛得那麼不易,還以爲能成百年之好,長相廝守。沒想到燕公子就這樣走了,一走就是三年。香君一生癡戀燕公子,縱使知道今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也義務反覆的執意等着他,這期間被無數人刁難折磨,受了多少苦啊……賽賽,你說,若是燕公子回來看到香君淪落到如此悽慘的模樣,他心中會不會十分難過?”
卞玉京垂下眼睛,低聲道:“君子保家衛國,爲百姓疾苦而操勞也是理所應當,勢必要犧牲兒女私情的。”
她沒繼續說出口的話是:若燕公子還能回來就好了,只怕再也回不來,這一輩子兩人便咫尺天涯,各自凋零了。
沒有誰能永遠等着誰。
1646年四月,棲霞山桃花澗的桃花全數盛開了。
4月30日,清廷舉行開國後第一次殿試。聽說商丘的侯方域原想參加此次科舉
取士,被同僚嘲笑了一番,名聲都壞到南京來了。
寇白門將這事兒說給蘭猗聽時,她正躺在院子裡的小軟踏上靜靜的睡臥着,聽了這番話也不過輕輕扯起嘴角笑了笑。春日清冷的陽光罩在她身上,映得薄薄的棉毯泛起一層毛茸茸的柔光,她的臉色雪白清透,像一隻安靜的小貓蜷縮在窩裡,靜靜取暖歇息。
早春陽光透過桃花樹叢的間隙,投下一大片斑斑駁駁的影子,略帶寒意的微風拂來,桃花枝條輕搖微擺,美麗極了。
卞玉京拿來冠上熱水的銅暖手壺,用毛絨小布袋包好了,塞到蘭猗的胸腹處給她保暖。不遠處山澗旁的桃花開得那般燦爛,灼灼其華,極爲動人。
蘭猗看着桃花林,突然輕聲念道:“不因重作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這句詩也不知爲何鑽入了她的腦海,以至於脫口就說了出來。恍惚間,似曾相識之感襲上心頭,一陣悵惘。
寇白門輕笑道:“還記得最後一次評花榜,香君就是榜眼,桃花仙。那時她還想着見一見賽賽你呢,可你卻沒來。”
卞玉京道:“那時我正在蘇州,挖空心思要吳梅村帶我走……哪有時間理會這種俗事?可惜就是錯過了香君好幾年,現在想來,當初回去參加花榜大賽就好了。”
正說話間,山澗旁的大石頭後忽然緩緩出現了一個高大清俊的身影,月白錦袍,身如玉樹,就像從前那般俊秀無雙。只是步伐略顯得緩慢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的向着葆貞庵的方向走來。寇白門和卞玉京都注意到了,心中一跳,幾乎啞口無言,下意識的看向軟踏上的香君。
蘭猗不知何時坐了起來,如水杏眼中忽然放射出強烈的亮光,好似黑暗忽然變成了光明,讓她整個人宛如新生,熠熠生輝。她怔怔的看着男人一步一步的走過來,每走一步,她的眼裡就蓄滿一顆淚,彷彿這些眼淚早已在心底醞釀了許久,只等着他的出現,爲他而流。
寇白門和卞玉京讓出地方站到一旁,幾乎不敢置信,喜極而泣的擁抱在一起。施施和冰兒恰在這時端着水盆從廚房走出來,一見到此景,頓時驚訝得失手掉落了水盆,喜悅上涌,不由自主的大聲尖叫起來。
燕還居高臨下的走到蘭猗面前,看着她的眼淚蜿蜒而下。
他眼中滲出憐惜之意,溫柔的伸出修車的手指輕輕拂去她的淚珠,柔聲道:“蘭猗,別哭。”
蘭猗向他伸出手,他用力將她橫抱了起來,就像從前那般輕易,可是他卻搖搖晃晃的往後退了一步,繼而穩穩的擁她在懷,低頭吻了吻她的脣角。
“我說過我會回來的,我做到了。”
蘭猗扭頭看着他的右腿,長袍之下什麼都看不真切,她卻敏感而心痛的察覺到,他的腿出了問題!她哭着摟住他的脖子,低低喃道:“燕還,燕還!”
“右腿傷到了跟筋……我也抱得動你。”
兩人四目相對,恍然如夢,貪婪而又癡迷的望着,望着,似乎想在彼此的眼中彌補起從前錯過的舊日時光。
他的眼角有了微微的細紋,可眉目間的俊美卻一如從前。他沒變,她亦沒變。桃花繽紛的四月間,他的眼淚滴落在她的臉上,與她落下的淚緩緩融合在一起,在陽光的照耀下,那麼晶瑩剔透。
蘭猗終於無怨,無悔。
曾經再多的悲痛哀傷,終究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起,通通化作了青煙消散。
她信過命,又因爲不甘和反叛而不信命。而因爲有了他,她開始感激這一世的經歷,甚至包括所有苦難。
人的一生要遇到很多個人,他們也許是生命中的過客,也許只會在心上或輕或重的隨意畫上一筆,不管是刻意還是不經意,你總要經過時光的洗禮,才能最終明白誰纔是最值得珍惜和等待的那個人。
老天爺終究是仁慈的。
孤身難成相依,而君終歸故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