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天才矇矇亮,一行人就出發了。
山裡的早晨總是溼氣重,要不是衆人都在外面套了件薄雨衣,就以夏天衣服的厚度,早就溼透了好幾遍。另外,排雲山上沒豺狼虎豹之類的大型肉食動物,但出了名地有蛇,所以各人都還在腰間掛了一個裝有雄黃粉末的布袋。至於長袖長褲雨靴登山杖驅蚊水什麼的,更是基礎裝備,略過不提。
蘇由三人全副武裝,反觀杜英,輕鬆的模樣就像去後園溜達一趟似的。因爲考慮到江思齊可能有背不動的時候,他今天連竹簍都沒帶,只掛了個腰包,再輕裝上陣沒有了。蘇由看他穿着短袖,還問了一句要不要風油精之類的,結果人家直接用徒手捉住兩隻正嗡嗡着的腿蚊子回答了他。
簡直是個人才!
蘇由自認他小時候滿山野,野到蘇爸蘇媽都想打斷他的腿;但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及高人之萬一啊!“哥們兒,牛逼哈!”他跟在隊伍最後面——因爲要照顧走在中間的江思齊——敬佩之情溢於言表。他們覺得這山老難爬了,放別人眼裡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也沒什麼,只是從小混慣了。”杜英的聲音從上頭傳來。他正爬上一個小陡坡,一手抓着坡上的樹幹,一手伸出來。靳勝搭了把手就跳了上去,而江思齊則是被拖上去的。
“這地好滑。”江思齊覺得臉上掛不住,嘀嘀咕咕道。但鑑於靳勝已經給了他一個強烈對比,所以他說得特別沒底氣。
蘇由小步退後,發揮他三步上籃的功力,一二三蹦了上去。“都是不知道多少年的落葉了,”他安慰江思齊,“不着力也是正常的!”
杜英瞅着他們直笑。爬山可是個體力活,蹦蹦跳跳累得更快。只不過三人就是來玩的,也不趕時間,他就不說出來掃興了。
山間枝椏錯綜,雲霧迷濛,一眼看不到頭。三人視野被侷限在周圍幾十步的地方,不敢亂走,又好奇,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兩邊的樹木上。
“話說杜英啊,你從小在這裡長大,山上有什麼應該也很清楚吧?”靳勝問。“竹子我就不問你了,邊上這棵開的是啥?”
杜英回頭瞟了一眼,“甜櫧,我們都管它叫甜刺兒。”
“甜刺兒?”江思齊掃了眼,發現開在枝腋的朵果然像刺狀,也好奇了,“能吃嗎?”
“可以做果乾,果凍味道更好。加鹽炒炒,做零嘴兒比瓜子好吃!”杜英回答,“只不過那是秋天的事情了,現在日子還早呢!”
蘇由腦補了一下水果用鹽炒,最終敗下陣來。要不是他已經嘗過了杜英的手藝,一定鐵口直斷那是黑暗料理。“那棵呢?”他隨手一指。
“楓香梅,這可是好玩意兒。”杜英也伸手指了指,讓他們看頂上樹枝分叉處凝結的一大團凝膠狀物體,“樹脂,看見了嗎?”
三人都停了下來,一起點頭。
“如果被蛇之類的咬到,把毒血吸出來,再把這個化了敷在傷口上,過半天就沒事了!”杜英道。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都落到了彼此腰間的雄黃袋子上。
“別看啦,楓香梅邊上沒蛇!”杜英笑,“要是你們要的話,帶塊樹脂絕對比雄黃有用!”
於是三人目送杜英嗖嗖地上了樹,給他們一人掰了一小塊下來。蘇由把自己那塊揣進褲兜,又沒忍住問:“這樹結梅子嗎?”他怎麼沒聽說過?
“還真沒有。不過霜降後葉子會變色!那時候不管從山頂還是山腳看,都漂亮得很!”
有這樣什麼東西都能說出個所以然的人帶路,原本艱辛枯燥的路也顯得好走了。雖說靳勝野外生存是一把好手,但北邊和南邊的植被地形完全是兩碼事,深刻表示漲姿勢。至於對樹林子只有樹林子這種描述的蘇由和江思齊來說,更是嘖嘖驚歎。
他們很快爬了上去,自然不知道後面的情況——霧氣越來越濃郁,隱隱有竊竊私語和女子的笑聲傳來;不知哪裡飄過一陣香,又吹走了。
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午飯的終點,杜英帶着三個人爬到了一小片開闊的空地上。
“還行,”杜英爬到一塊巨石上瞧了瞧,“中午休息,下午再走一陣子,太陽下山之前就能到達預定地點。半山腰和山頂都有補給點,我們明天能到山腰那個。”
江思齊出了一身汗,口渴得很。他左右看了看,發現邊上就有個小水潭,清可見底。“這水能喝嗎?”他這時候已經完全忘記昨天和杜英較勁了。
“這裡是九曲溪上游,國家級飲用水源保護地,”杜英回答,“當然能喝!”
江思齊半信半疑,掬了一捧試試。“真甜!”他高興道,“比泡騰片泡出來的好喝多了!”
看江思齊樂顛顛地裝水,蘇由沒忍住一笑,還是個孩子呢!再轉頭,他又發現,靳勝已經動作麻利地把三腳架掏了出來架單反。朝着長焦鏡頭的方向,草木蒙籠,雲興霞蔚,煞是好看。
“都中午了,這雲還不散?”蘇由問。平日裡都是別人問他,結果這一進山,自己變身好奇寶寶了!
“你忘了,這地方可叫排雲山!”杜英解釋,“老人都說,這山上有三重雲,一重人間一重山,還有一重在天上。咱們現在看到的是最底下的那層。傳說看到全部三重在陽光下排開的話,就能踏雲昇仙!”
“爬到頂的話,就能看見全部三層了?”蘇由繼續問。
“那很難說。至少吧,我們村裡的老人家,最多也只看到兩重雲。”杜英遺憾道,“你也知道,祖上傳下來的事情,到現在大多都成傳說了嘛!不過山頂上真有廟,等爬上去以後帶你們看!”
蘇由點點頭。如果是別人估計還會繼續追問神話是什麼、廟裡又供奉了啥,但奈何他是個把神話當笑話聽的無神論,一點都不關心。在他看來,只要排雲山風景不錯,他這趟就沒白來。
正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蘇由突然注意到,漫山遍野都是綠樹,只有右面雲邊下的山坳裡缺了一塊,跟個黑洞似的。“那坑怎麼回事?”
杜英頓了頓。“噢,那裡原來有棵很大的青岡櫟,據說有上千年曆史了。以前,每年我們都會去供奉香火,祈禱來年風調雨順。”
“以前?”蘇由敏感地抓住了關鍵。
杜英又頓了頓。“近些年它發的枝芽越來越少,今年開春後一個沒有,徹底枯了。按照傳統,我們把死木伐了下來,烘成銀炭,再種新苗。”彷彿覺得這話題太沉重,他又笑起來,“古往今來,銀炭從來可是隻供皇家的!百歲往上的青岡櫟,才能出銀炭,其餘的只能叫白炭。千年古木烘出來的銀炭,大概是我們村子裡出產過最好的青岡銀炭了。現在沒皇帝,家家戶戶都可以留着自己用,倒是佔了個大便宜!”
蘇由輕輕“啊”了一聲。他不算感性的人,但這時候看見那坑洞,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從心裡冒了出來。“那你們以後怎麼辦?”
“有什麼怎麼辦?”杜英略微黯然,“村子裡的人本來就越來越少。現在青岡櫟也沒有了,剩下的人不遷出去就是留下來招待遊客的。我大學畢業以後回到村裡,想的就是過一年少一年了。”
一陣沉默,兩人都眺望着遠處。江思齊早已經打好水,想拿一瓶給蘇由獻寶,結果聽了這麼一番話,那股高興勁兒也被壓了下去。
“吃午飯吧,再休息一下,下午還要繼續爬呢!”杜英率先回過神,招呼大家。
烈日當空,誰都懶得支帳篷拿睡袋,就在臨近的巨石罅隙裡找了塊陰涼地方窩着。杜英從腰包裡拿出火石和調料,給三人烤了一些清晨揀到的肥厚蘑菇,光聞香味就能讓人口水滴下來。蘇由等人大飽口福,不由有志一同地覺得,就算是鹽炒水果,只要是杜英做的,那也一定很美味!
下午相當順利,沒啥特別的事情發生。約莫四點半時,四人到達了杜英預想的地點。杜英撿柴火,靳勝到附近的小溪裡打水,而蘇由和江思齊就負責把包裡的帳篷支起來。本來做得好好的,結果留在營地的倆人突然聽見一聲女子的尖叫:“流氓啊!”
“河邊來的聲音?”
蘇由和江思齊面面相覷,下一秒就拔腿往下跑去。雖說靳勝有些時候說話欠揍,但從來不缺女孩子倒追,這會兒怎麼會被人當成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