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都皇宮之中,偏殿夜闌殿燈火如晝。皇上坐在高臺之上的黃金寶座上,目光落在階下女子舞動的腰肢上。
“回皇上,五皇子來了。”郭尚忠小步走到皇上旁邊,附耳低聲稟報道。
皇上並沒有因爲這句話收回目光,只是頓了一下之後淡淡的道:“讓他進來吧。”
“是。”郭尚忠俯身退下,小步來到殿外。
月色在漢白玉的臺階上緩緩的流動着,薛流嵐負手站在臺階之下,仰頭看着茫茫夜空。眼看着那唯一的月色也即將要隱進烏雲之中輕笑了一聲。月黑風高夜,倒是個殺人嗜血的好時候。
“五皇子,皇上召見。”郭尚忠來到薛流嵐面前。“請五皇子隨我來。”
“有勞。”薛流嵐頷首,一面舉步隨着郭尚忠拾級而上。臺階之上的大殿門口,禁衛軍手中拿着長戟筆直的立着。
薛流嵐的目光從禁衛軍的身上掠過,落在郭尚忠的臉上,揚脣,微笑:“郭公公,這宮中的事情預備得如何了?”
“已然安排妥當。管叫他們有來無回。”郭尚忠雲淡風輕的回答,似乎口中懸着的並不是百十個活生生的性命。
薛流嵐點了點頭,撩袍擡步邁過門檻向着大殿走去。御階之下的歌舞已經散了,此時依偎在皇上身邊的正是那位方纔跳舞的女子。她着了一身輕薄紗衣,將曼妙的身姿悉數展現出來。
“兒臣給父皇請安。”薛流嵐立住腳拱手道。
“免了。”皇上懶懶的回答了一句,眼神卻癡盯着身旁的美人。“朕的晚宴向來不許人打擾,你不知道嗎?”
“兒臣知道。”薛流嵐面不改色的朗聲道。
“明知故犯?”皇上終於轉過頭來,兩道目光如箭自皇座之上徑自射出,死死的盯在薛流嵐的身上。
“兒臣不敢。”薛流嵐忙跪在地上,將頭俯了下去。“兒臣是有要事稟告父皇。”
“哦?要事?”皇上劍眉一橫,冷眼看着跪在臺階下的兒子。“說說,是什麼事?”
“兒臣得知消息,說儼狁已經將死士潛伏在我王朝金都之中,企圖在今晚對父皇行刺。”薛流嵐依舊保持着跪着姿勢,上身卻筆直,一雙眼眸錯也不錯的直視着高階之上的那個男人。
皇上也看着薛流嵐,好一會兒沒有回答。而後將目光慢慢的轉開,凝視着依舊伏在自己身側的女子身上。那女子雖然濃妝豔抹,但看得出原是位清秀佳人。而且,眉眼之間淡淡的一股靈秀,似乎像極了一個人。
薛流嵐也看了一眼那個女子,濃黑的眼眸中平靜如止水一般,任是什麼情緒都全部斂藏。
“既然是有刺客,你打算如何?”在薛流嵐以爲皇上已經不打算開口的時候,低沉的聲音從高階之上傳來。
“回父皇,兒臣已經與郭公公商量好對策,只等稟告父皇定奪。”
聞言,在一旁的郭尚忠心中冷笑了一聲。這薛流嵐還真是好心思,他是皇上信任的黃門衛,這件私自布兵的事情扯上了他就無疑是向皇上表明他薛流嵐絕無私心。
“郭尚忠?”皇上橫了一眼在一旁垂頭靜默的郭尚忠。
“回皇上,奴才想着五皇子定會稟告皇上,若是奴才多嘴壞了事情,豈不是浪費了五皇子一片孝心?”郭尚忠連忙雙膝跪下,碰碰的磕了兩個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你慮的也是。宮中人多嘴雜,許還有儼狁的探子。”皇上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流嵐,這件事情就交給你辦。切勿跑了一個賊人。此護駕之不世功勳,朕定當厚賞。”
“謝父皇。兒臣告退。”薛流嵐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了地。再看向皇上的時候,他已經轉過頭去看那個身旁的女子。
“再去爲朕跳一支舞吧。”
女子偏了頭,嬌憨的笑了一聲:“皇上想看什麼舞?”
皇上愣了一愣,許久才長嘆一聲,沉沉的道:“跳那首《與歸》吧。”
已經轉身擡步要走的薛流嵐腳步驀然頓住,不由得轉過身來怔怔的看着那個已經日漸蒼老的皇上。難道,失去了十幾年之後他終於還是放不下了嗎?
《與歸》,執子之手,與子同歸。當年,慕容家的女兒以此名動京師,驚若翩鴻。而後入宮爲後,天下再不曾有人跳出那曲子中的優雅與纏綿。
薛流嵐與郭尚忠站在夜闌殿的外面,面前的院子空曠得讓人覺得荒涼。
“郭公公,宮中如今還有人習得《與歸》舞嗎?”薛流嵐負手,將所有的情緒投擲在天邊的夜幕。
郭尚忠輕笑了一聲:“有。方纔五皇子見到的那位女子就是教坊中跳的最好的。”
那個女子?薛流嵐的眼前閃現過她的眉眼,目光漸漸的聚焦,紛亂不清的一切最終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
忽然淡笑了一聲,薛流嵐道:“父皇的旨意嗎?”
“是。自前年開始,皇上便令教坊教習《與歸》,並且每一個有資格跳這首曲子的人都是皇上親手挑出來的。”
“想不到,父皇也有一天開始懷念起母后的點滴過往。”彷彿是一句嘲笑從薛流嵐空中說出來,吹散在了夜風中,半點也不曾遺留下。
郭尚忠沉默了一下,低聲道:“五皇子許久不曾去皇后的住處了。若是閒了,可以去看看那其中一處偏房。皇子會明白的。”
“嗯。”薛流嵐應了一聲,深深的吸了口氣。早知道如此,當年又何必將母后迫得如此決絕?
薛流嵐至今仍然能夠記得,當父皇在母后的寢宮看見母后仙逝的時候說的話。
他說:“她竟然什麼都沒有留給朕。”什麼都沒有留下,包括可以懷念的權利。
“五皇子小心,他們來了。”郭尚忠突然將手擋在薛流嵐身前,使他向後退了幾步,徑自到檐下。
薛流嵐不動聲色,然而心裡吃了一驚。以他的修爲,也是剛剛察覺了來人,郭尚忠居然聽力能夠如此敏銳,他的修爲可見一斑。竟是個深藏不漏的高手,倒是小看這個太監頭了。
“郭公公真是好耳力。”薛流嵐拱手敬佩道。
“不及五皇子好膽識。”他指的自然是薛流嵐並無功夫,卻敢站在這裡與刺客迎面而對。
薛流嵐客氣的笑了一聲,暗自慶幸。方纔是他出神才由着郭尚忠將自己拖到了一邊,反倒是因此被他認定全然不會武功。
儼狁部落民風彪悍,連死士都盡有膽識。分爲兩股勢力,一明一暗的進行刺殺。明的負責吸引守衛防備,而暗的則趁此機會,乘虛而入一舉擊殺目標。
郭尚忠的手已經悄悄的擡了起來。只等在恰當的時機落下,給潛藏在暗中的人一個出擊的信號。
薛流嵐的手負在身後,一副全然不關己事的樣子。然而放在背後的手一直是平攤着手掌的。他,也在等一個時機。
負責明殺的儼狁死士沿着玉石鋪就的臺階衝過來,一步一步的逐漸逼近。眼看着要踏上最後一級臺階,郭尚忠的手瞬間落下。
幾乎是同時,一直藏在夜闌殿旁側的禁衛軍精銳傾巢而出,與那羣來襲的黑衣人攪在了一起。
薛流嵐的眼睛細細的掃過混亂場面的每一個人,一直上揚的嘴角僵了一下。那些人的招式中看不出誰是千日醉的人,或者說這裡面根本就沒有千日醉的人。
莫非蝶曼那日將他與穀雨的對話也一併聽了去?薛流嵐眉間漫上一層淡淡的疑慮。
“屋頂還有人。”郭尚忠低呼了一聲,擡步向前走了幾步,手揮了幾下。正在混戰中的幾個人見了,立刻拋下正在對敵的對手,縱身躍上房頂。
薛流嵐也移動了腳步,恰好站在可以看見房頂戰況的位置。那些人中,有他在等的人。
他負在身後的手驟然握成了拳頭。一直隱在暗處的雪落看見暗號,立即拔劍而出,徑自奔着屋頂上的那些人而去。
夜色也染上了一層濃重的血腥味,夜闌殿中的曲子若有若無的傳出來,與殿外刀劍刺進身體的聲音奇妙的融合在了一起。昏黃的燈光下,倒下的人扭曲着身子,死亡的恐怖讓他們瞪大了眼睛。
然而,那死灰色的眼眸裡是不是還有對於故土的懷念呢?
“回稟公公,刺客已經全部肅清。”一個禁衛軍的頭領走到郭尚忠的面前,單膝跪下道。
“派人將這裡清理了。”郭尚忠懶懶的揮了揮手,轉過頭看着薛流嵐。“五皇子手下的人可真是厲害啊。”
這是,雪落也已經站在薛流嵐的身後,蒙着臉垂下頭不語。
薛流嵐淺淺一笑,轉頭對雪落道:“回去向皇子妃覆命吧。”
“是。”雪落乾脆的應了一聲,帶着一干人等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原來是慕容家的家臣?”郭尚忠有些吃驚。“不愧是靖北將軍的屬下,當真是精英中的佼佼者。”
薛流嵐慵懶的笑了一聲道:“借了人家的總要還回去不是?不是自己的啊。”
“五皇子此話差矣。如今五皇子與皇子妃琴瑟和諧,慕容家的不就是五皇子您的?”
薛流嵐瞥了一眼諂媚的笑着的郭尚忠,而後輕笑一聲:“若果如此,慕容巖便也就不是慕容巖了。”
“五皇子此話未免太過自謙了。您可是咱們金都風流場上的狀元。”
聞言,薛流嵐搖頭笑了一聲,嘆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