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暮色沉沉的傍晚破冰而出,周遭是一片狼藉的焦土,零星散落着些許頹垣斷壁在焦木中冒着消弭的煙霧,哪裡還看得到叱吒江湖號稱天下第一莊的卓刀山莊的半片影子。
我顧不得過多傷春悲秋的做感慨,趕緊一路小跑到附近的集市上打探消息。
街市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雖然都擺着攤但大傢伙交頭接耳都在談論着什麼全然沒有做生意的形容。
走到一個賣字畫的攤販處,聽到他正和旁邊代寫書信的老先生說:“那真是一個慘烈啊,好在卓刀山莊沒在集市檔口,我們被波及得還不深,那離山莊不到半里地買茶葉的劉老闆生生被炸斷了一雙腿啊,那鋪子就更不用說了,大半個院子都炸飛了……”
路過賣包子的又聽到:“哪裡啊,那卓老莊主在院子被之前就被殺了,說是給那月影公子擋刀而死的,哎好好的一個山莊難道就因爲向着月影公子就遭到武林的荼毒?人月影公子做得多義氣,這幫號稱武林俠士的竟都是些爭名奪利的小人!月影公子真是不值啊,不值……”
我一把抓住那賣包子的小販的手:“月影公子後來怎麼樣了?”
小販愣了愣拂開我的手:“好像聽說被炸死了沒能逃出來!”
我用力又掐住他,身上不覺開始冒冷汗:“你胡說!他怎麼會死呢?彩虹谷的人不是在爆炸前就已經前來支援了嗎?他怎麼會死?你不要胡說八道!”
小販瞪大眼睛很是震驚:“這麼說月影公子沒有死了?我就說嘛,那樣一個傳奇人物怎麼會死……”
我鬆了一口氣,懸着的一顆心終於不再羣魔亂舞的亂跳。集市上的小販們的消息怕也是以訛傳訛,要弄清楚確切的事實還是得趕快去彩虹谷看看!
由於身上沒有銀子,最後我以身中三劍爲代價成功偷到了一匹馬,快馬加鞭趕往彩虹谷。當天幕扯下一片幽幽的黑幕,稀疏的幾顆星子算得上是最美的點綴,我急急勒住繮繩停在一處高大的草牆跟前,馬兒撩起前蹄仰頭就是一聲高亢的嘶吼。
這是當初無劍領我和華蒼君出谷的地方,和當初一般無二的景物,就連那高大的草牆也未曾長高半分。
我下了馬撫上草牆,可是找了半盞茶的功夫也沒有看到可疑的機關。我凝眉將馬栓在一個粗壯的樹幹上,揚起馬鞭使勁兒的抽打着馬背,馬兒吃痛一聲高亢過一聲的嘶鳴響徹天際……
馬背上已是鮮血淋漓,我也大汗淋淋,不停地喘着粗氣,可草牆沒有半分的鬆動。我也些憤怒也很焦躁,將馬鞭擲到一旁,小跑到草牆處,雙拳緊握不停地敲打起來:“月影!月影!月影!!”
不管我叫了多少聲卻得不到任何的回覆,我靠着草牆癱軟在地,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此刻我無比痛恨着自己的矯情,大仇得報就行了,還糾結什麼利不利用,他找來了,也懇求了原諒,幹勞什子地去說些看不到坦誠,看不到信任,不知是興趣還是長情的矯情話……
終於我哭出聲來,哭得歇斯底里,像個無助的孩子祈求上天可以給我一顆後悔藥,回到那個寂寥的晚上,抱着他跟他說,我從沒有怪過你……
破曉時分,灰濛濛的小雨淅瀝往下淌,我坐在地上任憑雨水的將自己沖刷得很狼狽。突然草牆的一角開了,無劍撐着薑黃色的油紙扇朝我走來,可以我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死寂的心頃刻間又活了過來。
無劍蹲在我面前將傘朝我挪了挪,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吞了吞口水:“月影他,他還活着嗎?”
他粗魯地將我拂開,以一種恨不能我去死的眼神盯着我。傘延戳散了我的髮髻,此刻我應該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是該恨我,但能不能看在我已經這麼狼狽的份兒上先告訴我月影究竟是死是活呢?
我準備又去扯他的衣角,卻沒想將他徹底激怒。他將傘拋擲空中,一把揪起我的衣領雨水流進他的滿含怒意的雙目,染紅了眼瞼,我感到他的手在顫慄,卻壓低着語氣詰問道:“你怎麼還活着?!將他害成那樣了,你怎麼不死在火海里!?”
臉上大片大片的水漬,分不清哪一片是雨哪一片是淚,我顫抖着很是艱難地問出來:“他死了?”
無劍嗤笑兩聲:“他這樣躺着同死有什麼分別?我早就說過,你遲早會害他,我原以爲他就是玩玩,卻不曾想爲了你他連命都可以不要!用我們無數個兄弟換回來的命,卻爲了你毫不猶疑地往火海衝……”
突然他憤恨的掐住我的脖子,一點一點地用力:“我先送你下去給他掌燈!好讓他下黃泉時也有個溫存!”
我攢出一絲氣力,擊中他的神闕穴,始料未及他身體失靈往後倒了去。逃離他的桎梏連着咳嗽了幾聲,迅速離他遠些。待順過氣來我很是欣喜,不管怎樣他還活着,就算只剩下一口氣,但他是活着的!自然地,我非常不待見無劍剛剛的論斷,鄒着眉道:“他既還沒死,就有生的希望……”
他跌坐在地,雙目放空:“我也希望還有希望,但是所謂的名醫找了一個又一個,都只能勉強掉着他一口氣,全身的皮膚都燒爛了,就在剛剛他換下來的紗布上還滿是血水……”
我將油紙傘撿起來替他擋下越下越大的無根水:“勞煩你將那匹馬牽回去給它找個獸醫瞧瞧,再去給我備一匹良駒,兩日之內我會帶回來一位高人,月影一定救得回!”
無劍起身怔怔的看着我:“真的救得回?”
我點點頭:“我在別院裡被薔薇傷成什麼樣你又不是沒有看到,我救回來了,月影也一定可以!快去吧。”
無劍慌忙的跑了進去,不肖半刻他就牽出一匹紅鬃馬,我翻身上馬勒住繮繩,草牆裡又慌慌張張跑出來一個人,是無蕭。他將一件蓑衣還有斗笠遞給我:“姑娘戴上吧,雨太了。”
我接過穿戴整齊扭頭看了看草牆處露出來的一隅屋檐,默默握緊了拳頭,將腳下的馬鐙使勁兒夾住馬肚子,紅鬃馬一聲吃痛,撒開蹄子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
到達崖底的桃園時已是第二日清晨,同我擋住離開時的景緻一般無二,師父依舊在澆着花。紅鬃馬很有修養,並未發出聲響,我想開口叫師父,卻發現嘴巴乾涸成死皮粘連在一起,終於像撐到了頭,我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驚動了師父。
師父急急走來將我扶起,我用力將嘴脣上粘連起來的死皮撐破,溫熱的血液滋潤了嘴脣,我舔了舔:“師父……快,快去救救月影……”
師父什麼也沒說,取下我的蓑衣和斗笠,一把將我背起來,我拉住衣服的衣襟:“師父,你不用管我……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你快去……快去救救月影……”
師父繼續向前走:“休息一個時辰我們再出發!”
我們再第二日傍晚抵達彩虹谷,無劍在草牆處翹首以盼,見是我二話沒說領着我們進了谷。我在房門口停了下來,師父轉身看了看我,什麼都沒說跟着無劍進了去。
從破冰而出的那刻起來我的願望就是見到月影,卻沒想自己竟沒有勇氣邁過這道門檻。我竟然不知道是因爲之前的矯情無顏見到他,還是害怕見到他滿身纏滿血淋淋的紗布……
不到兩刻鐘,無劍領着師父出來了,我急切上前:“師父怎麼樣了?”
師父面無波瀾道:“先找個地方我歇歇。”
無劍朝師父作了個揖:“前輩這邊請。”
無劍上好茶,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情立在一旁,師父抿了口茶,看着我們道:“火yao的威力極大,他被灼燒得非常嚴重,但好在他吃了跟我一樣能變成魚人的藥丸,而且吃的時間很長,錯打錯着在被火燒的時候皮膚就生出鱗片護了他。我要給他換皮,他才能活,然後像一個普通人那般生老病死。”
無劍的托盤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我嚥了咽口水:“換……皮?是人pi嗎?”
師父點點頭:“只能是人pi,不然只能等死!”
我急急道:“那用我的皮行不行?”
師父凝眉淡淡道:“他全身有八成的皮膚需要換,就算把你全身的皮都拔下來也是不夠的,得找個同月影體型相當的,年紀也相當的,這樣的皮膚纔是最適合他的。”
我順勢的坐到凳子上:“去找個同月影體型差不多的不難,但是需要時間,那月影能等嗎?”
師父端起茶杯笑了笑:“以前讓你喂毒自保都不肯,怎地現在竟肯親手去殺人了?”
我苦澀道:“只要能讓月影活過來,殺一百個我也是願意的。”
無劍將托盤撿起來:“不用去找了,用我的吧。”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咧出一個寂寥的笑來:“我活着本來就是爲了公子。”繼而看着師父道:“前輩,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師父端茶的手僵了僵:“你可想清楚了,要是開始可就沒有回頭箭的。”
無劍鄭重點點頭:“我想得非常清楚,前輩你先休息休息,我得將谷中事宜先轉交一下。”
師父從袖袋中透出一顆藥丸遞給無劍道:“好,切莫自行了斷了,不然皮就死了。你焚香沐浴後將他吃下,明日午時我來替你剝皮。”
午夜的風吹得冰冷刺骨,師父的一席話更令人毛骨悚然,要活生生將皮給剝下來……我在寅時突然驚醒,自知再無睡意,披了件衣裳準備去月影房中看看。夜深,萬籟俱靜,我輕手輕腳推開了月影的房門。
屋子裡充斥着刺鼻的藥味,還有些許血腥味,應是爲了掩蓋血腥味,又在屋裡點了薰香,一時間五味雜陳,幽幽然間,我似乎聞到一絲月季香。
白色的牀幔裡有個姑娘趴在牀沿上睡着了,看背影應是春雨。我慢慢靠過去,撩開窗幔,月影整個頭都在紗布裡裹着,露出的一絲肌膚上也是黑黑的結痂,我撫上他的臉,指尖沒有任何的溫度,紗布上很快就被血水浸透。
我慌亂的拿衣袖想替他擦掉,奈何越擦血水越多,我只好將手收回,果然血水不再繼續滲透。我捂住嘴巴儘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響來,模糊中似乎看到月影動了動嘴脣。
我趕緊俯下身去將耳朵靠近他的嘴脣卻不敢再去觸碰他,聲音像是從深淵的幽冥司傳來,他說的是,冬雪……
我怔住了,這世間怕再沒有比這兩個字更令我心痛的了,也沒有比這兩個字更令我幸福的。
月影……月影……
出了房門見不遠處有個涼亭,我緩緩踱過去,呆呆在坐在石凳上。突然草垛裡爬出一青蛇停在我腳邊,我踢了踢,它沒動,我又踢了踢,它還是沒動,我再踢了踢,它一口咬了上來,爬進草垛裡一溜煙就不見了。
好痛!真的好痛!不然我的眼淚怎麼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咬着手背生怕出了聲驚醒了誰。聽得“咚”的一聲,是酒壺重重落在石桌上的聲音,無劍手持兩隻酒盞衝我微微一笑:“武夷山的大紅袍。”
我抽泣着看他坐下來,說來我一次也沒見他笑過,沒想到他笑起來也沒那麼令人討厭。我不說話,他將酒盞倒滿自顧自地喝起來:“以前我同你說,你是他的劫難是真的,你看你果真是他的劫難。但是較真起來,這也是他自找的,同你沒有太大的關係。”
“我從六歲起就被卓老莊主收養,直到十八歲那年老莊主帶了個粉面玉琢的小子說,以後讓我就跟着他。當時我見到他,我就知道此生我定是要爲他拼命,就像秤砣是爲了秤效力,硯臺是爲了筆效力那般。
這麼多年我盡心盡力的爲他打理一切事物,我一直都做得很好,真的。直到你的出現,打亂了我的世界。他很生氣,甚至用劍抵在我脖子上,我知道你對他真的是不同的,也真的不是玩玩而已。
可是我不甘啊,他是註定要成爲霸主的人,怎地可以爲了兒女私情做了那麼多無用的事。當時你沒有原諒他我高興壞了,想着他終於可以做回原來的自己,做那個一統天下的霸主。就是那麼一瞬間,那個老東西說了句你在拆火yao,他就……”
又是一杯下肚,瞥見我的腳上浸透的血痕,他倒了一杯酒灑在我的傷口上:“你要好好的活着,此生都要好好的照顧他,他會很高興的。”
我拿着酒盞摩挲着,平復了下心情,帶着濃濃鼻音道:“這大紅袍我依舊品不出來。”
他有些迷離,笑意更深:“品不出來就品不出來,畢竟這酒烈得狠,你以後還是同他一起喝茶吧。”
我放下酒盞:“無劍,我知道我說這話沒有立場,但真的真的謝謝你。你還有什麼願望,我傾盡所有也會幫你實現。”
無劍怔怔的看着我,思付了一會兒,苦笑道:“我有個自私的願望,希望你五年之內不要見他,讓他找不到你……”
我微笑着朝他舉杯:“好!我答應你!”
我一覺睡到翌日酉時,恍恍惚惚地醒來師父正在我房中小憩,聽得我下牀的聲響,師父支着頭笑吟吟道:“你這一覺倒是睡得好,可我把累壞了。”
見師父這副神情,我曉得這換pi應是換得很成功,我悠悠移到她身邊坐下倒了杯冷茶遞給她:“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師父疲憊地點點頭:“應該不會有大的問題,等七天他能醒過來就沒事兒了。”
我摩挲着茶壺的手柄,有些好奇:“月影他是您的兒子嗎?”
師父好氣的敲了我頭:“如假包換!我一個人生活了近二十年,雖說血濃於水,但情感上我並沒有很快的去接受他,我先想着要如何去救他,再來想他是我兒子。”
我咧嘴一笑又給師父添了杯茶:“您不要生氣,我就是好奇問問而已,不過說真的,您就留在彩虹谷吧,留在他身邊,讓他好好孝敬您,月影他一定很高興的。你不要再回去一個人孤單單的了,我不忍心。”
師父道:“我至少要這兒留三個月觀察他的情況,至於回不回去……再看吧。”
我莞爾一笑,師父說這話大約是不會回去了。這樣甚好,我也放心些,不管是月影陪着她還是她陪着月影,對我而言都是最好的心安。
第三日午時,月影醒了,春雨哭得稀里嘩啦,整個彩虹谷都哭得稀里嘩啦,也不過一刻鐘,又是歡天喜地的,總算是恢復了些許的生機。
春雨一人領了照顧月影的職責,我想去看看月影,可近不得身,無劍說他抱回奄奄一息地月影時跟大家宣告我已經葬身火海了。我想自己是該離開了,我拿出早已經寫好的離別信放在桌上,到谷口的時候駐足回望,月影你要等我,五年後我一定會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