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生立刻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我立刻捂住嘴巴左顧右看,確定沒人,才放低聲音問道:“發生什麼事兒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的表情不像剛剛那樣痛苦,已經有力氣自己坐起來了。他緩緩的從衣袖裡拿出紙筆。
“被你看到我也不能隱瞞了。我是魚人,就是你們口中的怪物。”
“你會害怕也是必然的。”
我立刻搖搖頭:“不是的,我只是感到驚訝,只是沒有想到‘魚人’真的存在,而且還是我身邊的朋友。”
“你把我當做朋友?”
我用力的點點頭:“嗯,第一次見你是在客棧,你那時候溫暖的對這我笑,我真心覺得有這樣笑容的人不會是壞人。果然再次相見的時候因爲你的關係我的恩人才能那麼快的甦醒,我是真心的感謝你。後來我只因路見不平救了你,你卻又救了我命。這樣的際遇,我早把你當做朋友了。”
“謝謝你,可是你看到了我不是正常人,我只是,只是怪物……”
我看到“怪物”兩個字他寫得異常粗大,這就是他心底的恐慌吧。沒錯,誰也不會想讓人知道自己是個異於常人的怪物。
我將兩張寫着“怪物”的紙條撕碎,在地上刨了個坑,將他們埋起來。月生詫異的看着我,我微微一笑:“你不是怪物,你只是生了病,這個病狀常人不易得,所以稱之爲疑難雜症。但是萬物相生相剋,竟然得了病,就一定有法子醫治的!”
他露出難得的笑容。
“這樣叫做自欺欺人。”
我搖搖頭:“人的一生要經歷很多的坎坷,有的是命中註定的,有的是世事變遷。但不管是哪種,這些坎坷造成的傷害我們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我們又不能全然的接受,所以就換個思路,換個想法去接受。這樣不是生活裡不再是陰霾,擡頭一樣是豔陽天。”
“這話倒不像是你這樣的年紀就能領悟的。”
我摘了一朵玫紅的月季聞了聞,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繁星在夜幕的映襯下更加熠熠生輝,微風吹拂着萬花叢,花間閃爍飛舞着些許的螢火蟲。
我不禁放鬆下來,挨着月生坐了下來:“這是於叔說的,於叔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在鏢局了,大姐不是很喜歡他,可我就喜歡粘着他。因爲只有於叔不會忘記我,不會拋棄我。簡單的來說他會比我爹孃更像我爹孃。畢竟我家有三個女兒,爹孃又要忙着鏢局的生意,不會每個女兒的生辰都記得,也不會在去親朋好友家赴宴的時候安置穩妥好每個女兒。而我,總是他們不輕易間被遺忘的那個女兒,但是於叔不會。我生辰的時候他會送我手編的螞蚱,因爲被爹孃還有親戚遺忘一個人躲在牆角的哭的時候他會抱着我,叫我小公主,然後給我買冰糖葫蘆。因爲於叔,我擡頭看到的總是豔陽天。”
我轉頭看着他笑笑,突然發現他臉上的鱗片不見了大片,驚訝道:“你臉上的鱗片……”
他笑笑伸手住抓飛舞在我們身邊的螢火蟲,然後將它放到我手中。
“這就像是一個蛻皮的過程,過來今晚它們就都會消失,明天我就是一個正常人了。”
我高興的說道:“看吧,我就說這只是一種病,但我看來並非疑難雜症,你一定會痊癒的!”
“謝謝你,這是是我發病最輕鬆的一次。”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轉手將手裡的月季送給他:“你送我螢火蟲,禮尚往來,送你一朵月季。”
“謝謝,我已經沒事了,你可以沿着月季花走出去的。”
我搖搖頭:“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兒,就在這兒陪陪你吧。”
他笑了笑點點頭。
後來天色越來越暗,縱然有漫天的繁星,但月生寫起字還是很費勁兒,我立刻站起來一隻一隻的抓起螢火蟲,將它們放進絲巾裡。半響絲巾的亮光漸漸強了起來,我將絲巾打了結,遞到月生面前:“這樣好寫好了吧?呵呵……”
後來我得知每月初九月生都會經歷這樣一次“脫皮”的痛苦過程,這片萬花叢是做迷花叢,根據八卦陣來建造的,外人闖進來就像是入了迷林走不出去,最後會被栽種萬花中的夾竹桃的氣味弄得昏昏欲睡,導致精神失常,更有甚者會斷送到性命。
我聽後背脊發涼,他看出的害怕解釋道:“我們在的這個地方沒有夾竹桃,而且不是長時間聞的話是沒有問題的。
我點點頭,如果不是我誤打誤撞找到月生,怕我早已死在這片爭奇鬥豔的萬花叢裡。果然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致命。而只致命的美麗花叢正是卓老莊主特意爲月生建造的,爲的就是每次發病的時候沒人可以發現。
我問月生,卓老莊主對他而言是不是像於叔對我一樣?他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後來又點點頭,我笑他像個撥浪鼓,他搖搖頭有點點頭,我笑得更加大聲。
一個晚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當然是我說這話,他寫着字。最後我昏昏沉沉的睡覺着了,模糊中像有人在我對說:“以前……你醜態,沒想……被你看到我的醜態,季冬雪或許……七年前……講的第一句話……錯誤。”
次日清晨,月生的鱗片已經全都沒有了,人也顯得很精神。我笑着對他說:“早上好!”
他也笑着點頭,我們並肩走出了萬花叢,剛到後廳的走廊上,就看到東師兄焦急的朝我跑過來:“你昨晚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們都很擔心你?”
我抱歉的說道:“出去散心然後迷路了,就索性在亭子裡睡了一晚,早上月生公子路過亭子就帶我回來了。”
東師兄對我的話沒有任何質疑,對月生感激的笑笑。月生頷首看了我一眼像在說:“你呀,說謊張嘴就來”轉身就離開了。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嘴角不覺的上揚起來。
東師兄欣慰道:“師傅多怕你想不開,又不好驚動山莊的人昨晚虧我跟北師弟找了你一晚上。不過看你現在的摸樣,倒是我們多想了。”
我猛然一怔,昨晚是方繼航洞房花燭夜的日子,爹他們肯定以爲我想不開。如果不是遇到月生我是不是真的想不開呢?
我立刻轉移話題道:“將東西交給卓老莊主了嗎?爹的解藥拿到了嗎?”
東師兄點點頭:“是卓浩然幫我們引見卓老莊主的,東西交給他後,我們回房就看到桌上有一瓶藥,還有一張紙,上面寫着“辛苦季鏢頭,這是解藥。不敬之處還望海涵!”
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下,立刻又問道:“於叔呢,昨天就想問的,還有南師兄西師兄他們怎麼都沒來?”
東師兄沉默半響:“我們還是先回去找師傅吧。”說完轉身就向房間走去。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於叔很有可能出事了。
果然回到房間爹告訴我:“一路上我們押鏢很平靜,直到在福建,我們被一羣紫衣女子跟蹤,於老弟本是一個穩重內斂之人,從不向敵人先動手。可那次他卻主動跟那羣紫衣女子打鬥起來,後來我們全都加入,一行人打到懸崖邊兒。對方下手陰毒,又使暗器,加之我有傷在身,立刻就被其中一個人紫衣女子所擒,阿南和阿西都死在她們的劍下。一衆鏢局弟子傷的傷,死的死。於老弟爲了救我,硬生接住了那名紫衣女子的三發暗器。他臉色立刻慘白起來,那名紫衣女子放開了我,立刻將他,將他打落懸崖……”
可能已經預料到了,所以當爹講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並沒有多大的震驚,只是心裡空蕩蕩的。我不知道如果於叔真的死了,我該如何接受。
在我的意識裡於叔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是守護我的精靈,是良師益友……他充當着我生命中很多很多最最重要的角色,這樣的一個人我從不會覺得有一天他會消失在我的世界裡,會不能跟他撒嬌,不能聽到他的笑聲,不能在被人遺忘的日子裡聽他叫我小公主,不能收到他編的螞蚱……
但這只是如果。我心裡這樣告訴自己。於叔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所以他一定不會死。我立刻讓腦子冷靜下來。一羣紫衣女子?當初月生跟卓浩然也是被羣紫衣女子所襲擊,會不會是同一撥人?
我立刻向爹詢問:“於叔所中的暗器是不是五角星形狀銀白色的?”
爹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們也遭到她們的襲擊?”
我搖搖頭:“不是,我們在路上救過被這羣紫衣女子圍攻的卓浩然,當時她們發出的暗器就是這樣的。”
爹陷入沉思,走到窗邊:“這羣紫衣女子像是突然出現在江湖上一樣,來去匆匆,也十分神秘,她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打斷爹的思路,輕聲說道:“爹,我想去於叔出事的懸崖看看。”
爹點點頭,我們便立刻跟卓老莊主告別,老莊主寒暄了幾句就吩咐人將馬車牽出來在門外候着。
因爹才服解藥不久,而我們也確實不適宜走路,所以欣然接受。到門口的時候正好遇上方繼航和新婚妻子卓嫣然。
我這纔看清卓嫣然的模樣,姣好的面容像一朵出水芙蓉,九天玄女下凡塵也怕只有這樣的模樣了,估計以爲我們是前來道賀的賓客因爲醉酒在府上打擾了一晚,所以禮貌對我們笑笑。而方繼航也像不認識我們一樣,淺淺一笑,便扶着嬌妻出了門。
爹和東師兄,北師兄都看向我。我事不關己的衝他們笑笑,一個人先上了馬車。
其實看到這一幕我真的沒有什麼感覺,或許在方繼航躲開白馥影的目光那一刻,我對他所有的感情也隨着白馥影的眼淚掩埋在了心裡。
我十分確信白馥影沒有說謊,因爲只有深受打擊跟背叛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絕望的眼神,而偏偏方繼航躲開那樣的眼神。
其實方繼航這六年在江南的點滴我無從得知,我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書信裡的隻言片語,每次回大理來看我,也只是陪我逛市集,問我要什麼,我說什麼都不要只要他像這樣陪着我。他笑着說好,可每次送我回家後,我總能收到一堆的禮物,很多都是我看了一兩眼的東西。
那時的我看到一堆的禮物很甜蜜很幸福,只因我填滿了他的眼睛,我看到的他都看得到。但現在才知道,他這樣做只是對我愧疚的一種補償。
歲月把曾經的我們趕向以後,於是我們快速的成長,曾經的總總只是回憶裡的一場夢。當方繼航夢醒前行的時候我卻毫無知覺固執的活在夢裡。
夢總會醒,人總會長大,擁有的會失去,失去的會遺忘。
我想已經在遺忘方繼航的過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