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嘶喊着,臉上表情興奮着,就好象盛宴開始一般。
怎麼一回事?梁山心道。
遠近開始一片噪雜,“喝酒喝酒。”項叔卻依然紅着臉高聲說道。
梁山迴轉過身,看到項叔,馬德意還有小七一副漠然的樣子。這樣的神情,梁山在武關時從南宮燕臉上也看到過了。
事過境遷,對於這樣的表情,梁山談不上喜與不喜。這就是人的習慣使然。即便是被髮配世俗都市這麼多年的他們,依然保持着修士的驕傲與漠然。
酒很快喝完了,項叔長嘆一口氣,對他來說,什麼時候能盡興地喝一通酒就是他的理想。
山陰甜酒由粳米與麥曲製造,而在畝產還是一兩百斤的古代喝酒,着實是件奢侈的事,唯有王公貴族的地窖裡面才藏有大量的酒。
項叔眯着眼說,這等山陰甜酒最適合用銀甕藏着,然後深埋地底,十年二十年之後……嘖嘖。項叔說些的時候,神態嚮往之極,大有“有酒了拿金丹來都不換”之感。
馬德意趁着這個機會,自然向各位傳達昨日梁山所談到金陵宮發展方向,年後就要尋找金陵宮的新址,說着馬德意很得意地一指東面,說他在太廟附近看好了一個商鋪,過幾天就去看看。
馬德意神情振奮,小七與項叔表現則相對平靜。
馬德意又問梁山昨夜出診的情況,言語之中少不了一些讚語,諸如新宮主上任之後就出診,勤勉值得大家學習之類。
小七聽說梁山得了一大筆金葉子,心中一動,又聽說梁山已經與入股天龍寺質庫,終於來了興趣,問了幾句
。
這個時候,遠處開始出現整齊劃一兵士的腳步聲,啪啪、啪啪……不多久開始有零落的喊殺聲傳出,慘叫聲也就不絕於耳。
在這樣的“如鳥獸散”背景音之下,梁山把二十一世紀有關典當行、銀行的幾個基本概念稍加一說,小七聽得雙目異彩連連,立刻毛遂自薦表示願意擔任這方面的工作。
梁山又對項叔說,等有了錢他還打算專開一家酒肆,專門從事釀酒,說到這,所謂的高濃度的白酒也自然浮現出腦後。梁山順口提一下,項叔立刻就笑逐顏開,表示一定傾全力支持。
投其所好,梁山心裡面打個響指,搞定!
店小二時不時過來添水,臉略略有些繃緊,開始有些慌張的表情,而窗外遠處,開始升騰着縷縷黑煙。
正當人們有些擔心的時候,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着摩擦甲葉的聲音,窗外開始颳風,半炷香功夫,在一番“亂黨已經伏誅”的喊叫聲之後,喧鬧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再過了一會,被壓抑酒樓一樓開始議論紛紛,說的都是今日早上暴民暴動,搶糧殺官,還好迅速平壓下去,據說首惡是乞丐,可惜跑掉了云云。
梁山與其他三人出了東昇樓時,看到四處景緻果然跟進樓時不一樣。但是,總體還是歸於平靜。
蘇老大此刻趴在金陵宮前面的石階上,他的一隻手伸進衣內按住傷口,不讓血流。
蘇老大神色沮喪,他沒想到他的手下會擅自先發動。
說白了,蘇老大就是這建康城裡的乞丐頭子。
他的計劃是白天衆乞丐出動,到大富人家門口討飯,唱蓮花落,當然,普通的打發是不能滿足的,往高了要價,這樣就會引發矛盾,那麼建康城內外就能看到凶神惡煞一般的家丁衝出驅趕、毆打乞丐的場景
。
這樣持續一天,到晚上的時候趁夜黑開始搶糧鋪鹽店之類的,然後大肆散佈謠言,譬如皇帝駕崩,譬如米糧又要漲價之類的消息,這樣城裡面的平民紛紛走上街頭加入搶奪隊伍。
當然,會引來軍隊鎮壓。
這個時候,他蘇老大就可以亮傢伙,率領自己精心打造的五百精銳動手。
他們一動手,街面上的遊俠們就會加入。
蘇老大不懂什麼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他所做的是同一個道理。
他相信只要有一點火星,然後炸開,就能全面燒起。
皇帝老兒病了,北伐大敗而歸,家家戶戶都幾乎死了人,豎靈牌,加上除夕夜,豪門酒肉飄香,寒門卻食不果腹,民衆的怨氣以及各級矛盾就會一下猛烈爆發出來。
可是,蘇老大沒想到兄弟們有的等不及白天就動手了。
白天動手也可以,雖然危險一些,但是都城上下都憋着一股氣沒出宣泄的時候,蘇老大認爲依然能裹挾越來越多民衆,這樣一來,整個都城都會出現暴動,那些高貴的,那些嬌弱的都要一一被打倒!被鎮壓!被蹂躪!
恨!蘇老大心頭有滔天的恨意。
蘇老大的祖父蘇俊曾經是中原地帶的一豪強。
那是傳說中的人物,因爲當地戰亂,舉族南遷,上萬人跟着祖父蘇俊一直南下,歸附劉家王朝。
就因爲祖父蘇俊只是寒門,劉家隨意打發了一個小官給祖父。後建康城因奸臣作亂大亂,全靠祖父平亂,由此祖父才成爲一方刺史。最後卻惹來皇帝猜忌,找個理由給殺掉,蘇家族滅,唯有蘇老大這一支逃過,卻也最終淪爲建康城的乞丐。
蘇老大的一生之願就是顛覆劉宋王朝,把那些騎在他們頭上,啐他們鄙視他們欺辱他們的大老爺們全部打倒在地,剝掉官服,露出他們**裸醜陋的身軀
。
蘇老大籌劃良久,但是卻因爲兄弟們的提前出手而發生意外,而更意外的是忠勇王府突然全城開施粥放糧送錢,就好象星星之火正要燃起,突然來一泡尿過來直接給澆滅了。這個時間點真準,若是熊熊燃起再施粥就沒有用。
今天一上午,兩條突然冒出的消息出人意料地展開了猛烈競爭。
一是糧鋪被搶,一是忠勇王施粥。
兩個消息幾乎同時散播出來,而後者更是通過各類官方傳播,這一下就攪了蘇老大的大計。
乞丐弟兄是夠多了,足足有三萬之人,但正因爲是乞丐,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實在沒什麼戰力,
蘇老大就想這麼一鬧,帶動街頭的遊俠兒們,裹挾更多的青壯平民,這樣聲勢自然不一樣。
蘇老大相信沒有難度,他太熟悉民衆的心理了,就像你看到一夥人路過一個金店進去搶奪一樣,沒有人管,跑得快也沒人懲罰,你又缺錢,很自然你就會參與其中。
造反就是民衆的狂歡,蘇老大太瞭解這種心理,絕對不會有錯。
只要一開始,就會鋪天蓋地展開,轟轟烈烈展開!
但是,忠勇王這麼一弄,在他們還沒有起勢的時候,那些原本要裹挾其中的人卻紛紛都跑到那些粥棚裡去了。
一方面是有飽飯吃但可能被殺頭,另一方面是有免費的粥飯吃,人們自然就選擇粥飯。糧食真他媽是最神奇的東西,他可以讓綿羊變成惡狼,也能瞬間把惡狼變成綿羊,蘇老大恨恨地想到。
蘇老大一見情況不對,趕緊下了撤令,就光靠乞丐弟兄們硬打,不知要死多少。
手忙腳亂地傳下令去後,蘇老大也遭遇到人的狙擊,被一高手拍在胸脯上,肋骨斷了三根,不僅如此,五臟六腑也受了重傷。
不及時醫治,自己手頭上的功夫就要降好幾個檔次,沒有這個武力在,自己這乞丐頭子的位置恐怕也坐到了頭了
。
有名有號的醫藥館蘇老大不敢去,這金陵宮不算個正經醫藥館,但裡面的項叔醫術還不錯,位置又偏,是以蘇老大東拐西竄就偷偷跑到金陵宮來。
不想金陵宮沒人,蘇老大就只有在門口等,哼哼唧唧地叫疼。
這場面金陵宮前沒少見,也不算稀奇。
終於,聽到腳步聲,蘇老大一擡頭,四個人走了過來,有項叔、小七還有馬德意,還有一個年輕書生,卻是認不得。蘇老大立刻大呼小叫起來。
很快,蘇老大就被項叔扶到了金陵宮前廳。
項叔是坐堂大夫,立刻挽起袖子爲蘇老大治療。
先接骨,蘇老大嗷嗷大叫,額頭直冒汗,眼睛亂瞟。看到書生,蘇老大連忙又垂下目光。
書生的眼睛很亮,有一種能一眼看透人心的力量。
“這是誰?”書生看了一會,問道。
蘇老大連忙低下頭去。
“附近一個乞丐頭,大家都叫他蘇老大。”小七的聲音。
“你們認識?”
“認識。他的兄弟被人打傷,被狗咬傷,經常到金陵宮來。”馬德意的聲音。
“熟不熟?”書生的聲音,透着一股骨子裡的淡漠。
蘇老大低着頭,發出陣陣壓抑的慘叫聲,骨頭正在被接,斷口處有鑽心的疼。不過,蘇老大卻喜歡疼,這感覺很爽。
他從小被打到大,開始很疼,各式各樣的疼,尖銳的手指劃破,後腦被重錘擊過,骨頭被打斷,骨頭疼,肌肉疼,關節疼,五臟六腑疼……蘇老大都嘗試過。
後來他就想,把疼想象着熱天喝大老爺們在覆舟山(今南京小九華山)建的冰房裡的冰水,想象着餓漢吃到五香樓的燒雞,這樣一想,漸漸就覺得疼即是爽
。
在泥地裡爬,被貴人們隨便踐踏,不這樣想,活不過來。
蘇老大不敢表現出自己的爽意,呲牙咧嘴的。
“你這骨頭接好了爲什麼又打斷呢?”書生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猶如毒蛇忽然鑽進去,蘇老大本能地嚇了一跳,身子彈起,睜大了驚恐的眼神,“我、我沒有?!”
在打斷肋骨的瞬間,蘇老大就自己接好了,但是想到金陵宮的項叔,想到他那貼神奇的狗屁膏藥,即便是自己接好了骨也要等上十天半月。
所以,蘇老大又小心的弄斷了,這樣項叔絕對看不出來,不想這個書生摸也沒摸,用眼睛看就看出來了。
試問,蘇老大怎麼不驚?
“別動!”項叔喝道,“你小子不想活了?!這麼厲害的一掌,你得做多大的壞事才遭這一掌?”
蘇老大心道完了,骨頭接好了可以再斷,但這裡面的傷騙不了人。
不對,項叔會一些跌打損傷,但內傷到底有多重,他未必能看得出來。蘇老大心道,自己顯然小覷了項叔以及金陵宮的人。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書生忽然開始唸叨起來。
蘇老大本能地開始害怕起來。
“九個,你腰上紮了九個小布袋。”
蘇老大陡然一驚,心裡開始後悔,爲什麼要來金陵宮?現在他有一種送上門的感覺。
他擡起頭,蓬亂的髮絲遮擋大半視線,朝着書生憨厚地笑了兩下,點了兩下頭。
書生臉上盡是促狹的笑意。
梁山的確在笑,這個乞丐身上居然有九個布袋。
這讓梁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之感。當然,不是現實生活當中,而是初中時看過的那些武俠故事裡的
。
“老馬,他真是這一帶的乞丐頭子?”梁山轉過身對馬德意說道。
“聽說是。”
“你錯了。”
“我錯呢?”馬德意十分不解。
“我看他是整個建康城最大的乞丐頭子。”
蘇老大真的要暈了,心道這不會官府走狗的一個秘密據點吧。
蘇老大眼睛轉了轉,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逃竄路線。
梁山的目光中現下閃爍着興奮之色,原來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九袋弟子不是文人亂說的,還是有根據的。
“怎麼說?”小七疑道。她出入博戲坊,江湖故事最是瞭解的,怎麼她不知道這蘇老大是建康城裡最大的乞丐頭呢?
“乞丐堆裡以布袋數目爲尊,九爲極數,九個布袋自然說明這蘇老大是建康城裡最大的乞丐。”
咦?有道理。
蘇老大開始顫抖起來,目露駭色,怎麼可能?用布袋表明乞丐身份的是他前些時日纔剛剛發佈的新政策,此次暴動事後自然要論功行賞,有功的可以多加一個布袋就是厚賞之一,這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蘇老大想出這個主意來當時還很得意,推行開來果然效果非常好,隊伍的凝聚力也加強了許多。
大家都是乞丐,小乞丐頭,中乞丐頭,大乞丐頭,太沒有文化,也太沒有進階感了。設置九袋制度,做乞丐了心裡面也有盼頭,而一些新鮮血液,比如說一些破產、沒落的豪門與寒門,怎麼拉人家進乞丐隊伍。一來就給五六袋弟子,人家就會感覺受尊重,說白了,就是要引進人才。
這些一套套的制度蘇老大都在腦袋裡裝着,準備以後逐步完善,只有在核心層面才稍微交流過,卻被梁山一語道破,叫他怎麼不受驚嚇?
蘇老大正想着,就聽到書生說道:“項叔,治好了,扔出去,錢也不用收了。”
“是
。”項叔應了一聲,書生甩了下衣袖徑直往後廳去了。
蘇老大長出了一口氣。
很快,燙好的狗屁膏藥猛地貼在蘇老大胸口,蘇老大嗷嗷叫了幾聲。
“好,你可以走了!”項叔站起身說道。
蘇老大掙扎着爬起,說上一大通感謝的話。
“快走!”項叔揮手。
後廳議事廳,馬德意問梁山:“宮主,這蘇老大若真是乞丐最大的頭,今天早上的事據說又是乞丐起的頭,我們不會有麻煩吧。”
梁山揮了揮手,道:“我們是醫藥館,有人上門就治,他是誰我們不管。”
馬德意立刻點點頭。
項叔走了進來,馬德意立刻道:“項叔,怎麼樣呢?”
“走了。”說罷,項叔眉頭一皺,外頭就傳來一記猛呼:“這還有個乞丐,給我打!”
然後就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接着就聽到蘇老大的哀嚎聲:“別打了別打了,是我偷張寡婦家的錢,劉嫂的裡衣,求求各位大老爺,抓小的去吧。”
“呸,想在牢裡吃牢飯過年,想得美。”
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然後一隊人撲撲的走掉的聲音響起。
梁山與馬德意相視一笑。
冷不丁就遇到一個丐幫幫主,梁山心道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宮主,晚上的夜宴是就你一個人去呢還是大家都去?”馬德意拋出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老馬,你是早約好了吧。”小七笑道。
“去!別搗亂。”
梁山笑了笑,道:“願意跟着去看熱鬧去看看
。”
小七看着項叔,道:“項叔,說不定有好酒喝。”
項叔眼睛一亮,點點頭,道:“我去!”
小七抱肩,道:“我也去。”然後看着馬德意。
馬德意訕訕一笑,道:“我就不去了,金陵宮怎麼也要有人坐鎮不是。”
梁山一拍手,道:“就這麼定了!”
建康城東宮位於宮城之東,東宮承德殿,太子劉明基早早起來召集東宮諸官議事。
所議不過是今日晚上的夜宴準備情況,早上出現暴民暴動,因而又多這件事。
臣下們紛紛爭議,劉明基高座,一身蟒龍袍,頭戴平天冠,面無表情。
劉明基並未太在意,搶糧鋪,每年城裡都會發生一兩次,這次的規模僅僅更大一些而已。良久,劉明基說話了:“忠勇王醒呢?”
“是,太子殿下,消息確鑿無疑,昨夜經張神醫、無音長老,還有一年輕的樑大夫三人聯手,居然痊癒。”回話者是東宮詹事令狐齊。
令狐齊掌管東宮黑鷹,專門進行偵測、暗殺的活動,明面上是東宮親衛軍二部。忠勇王痊癒沒多久,令狐齊就收到消息了。
“那就好了。”劉明基眉頭一下舒展開,笑了笑道,“這下忠勇王府有的熱鬧看了。”
令狐齊點點頭。
劉明基揮了揮手,衆人退去,單單留下令狐齊。
“這個事你怎麼看?”
“對太子有利。”
劉明基點點頭,一擺袖子,從高座起身,出了承德殿。
“太子殿下,馬車已經備好。”劉明基看了令狐齊一眼,拊掌樂道:“還是令狐先生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