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花生在當時是件很普遍的事,收花生的季節,小孩子沒事都喜歡上山拾花生,特別是大雨過後,花生被雨水打到土上,特別容易被發現,是拾花生的最好時節。
拾到的花生是自己的私人財產,等到收花生的人來了,和家裡的花生一起過秤,賣到的錢算自己的,大人不會徵用。他們可以用這些錢在趕集的時候,買任何自己想買的東西,彩色糖紙包裹的玻璃糖,盜版的連環畫,劣質塑膠做的玩具槍,通通都藏在那一片片黃土裸露的花生地裡。所以,他們撿的不僅是花生,更是一個個小小的夢。
拾花生主要是去別人已經拔過的花生地,看還有沒有散落的花生,如果運氣好,或許還能在地裡哪個角落裡發現一整棵沒有被主人拔走的花生。大人在拔花生的時候,都心照不宣地並不很仔細檢查花生地,有時候甚至還會故意留下那麼一兩處驚喜,這樣一整天下來,拾個一兩斤溼花生絕對沒問題。
莫葉子帶着朱顏直接去了自家的花生地,她扒開角落裡一叢松樹枝,露出一小片沒有被拔掉的花生,轉過頭招呼看得發愣的朱顏:“小顏,快過來呀。咱們先把這些拔了,再去土豆家地裡。”
“這裡怎麼還會有這麼多花生沒被拔走?”
“這是我家的地,我趁我爺爺不注意偷偷藏起來的。”莫葉子神秘地笑笑,利索地拔出兩株花生,分一株大的放朱顏竹籃裡,“好了,剩下的這些給土豆吧,咱們去他地裡拔去。”
村裡的小孩早就偷偷達成協議,爲了多拾花生,各自在自家地裡想辦法留下一處花生不被拔走,然後交換着去拾。
到莫土豆家地裡去,要經過另一片花生地。朱顏睜大眼睛找了老半天都沒找着一顆花生,徑直往前走的莫葉子回頭,見朱顏遠遠地落在後面,說:“快走吧,這塊地裡找不出一顆花生的。”
“爲什麼?”
“這是莫小巖家的地。他拔過的花生地就算拿鋤頭來挖都挖不出一顆花生的。”
“哦。”朱顏點點頭,看看乾淨一片的花生地,又想起昨天莫小巖哭泣的臉,忽然有點難過,小跑幾步跟上莫葉子。
明天就是禮拜一,所以趁着今天出來拾花生的小孩特別多。隔那麼遠就會看見挎着籃子的小孩半蹲在地裡。雖說已經是末伏,但太陽依舊毒辣,他們繼承了父輩吃苦耐勞的秉性,汗流浹背卻滿不在乎,大睜着眼睛全神貫注地尋找花生。雖然在大片的花生地中間還會有一整塊沒被收過的花生,茂盛而誘惑地隨風搖曳莖葉。他們儘管頑皮卻很有原則,絕對不會進那裡面去。
但有時候還會發生多人爭搶同一片空地的情況,就像現在。
“這裡是我先看見的,你好不要臉,爲什麼跟着我進來?”莫土豆叉着細腰,怒視着面前同樣怒視着他的莫平安。
“你---你纔不要----要臉呢,明明我的腳----腳比你的腳先----先踏進來。”莫平安一着急就有點結巴,但他毫不示弱,說着就要蹲下去拾腳邊的一顆花生。
“就是你跟着我進來的。不說清楚,不許拾!”莫土豆一把揪住他的竹籃,不准他拾唾手可得的花生,急得莫平安想吐血。
“是你,是你,是你!”兩個字兩個字的說,他倒說得很利索。莫平安回手搶自己的籃子,和莫土豆扭作一團。兩個人全沒提防地裡早已悄悄潛伏進來幾個外村的人,等他們發現的時候,他們正在搏鬥爭搶的這塊寶地上的花生已經被拾得一乾二淨。
那幾個小孩衝他們做個得意的鬼臉,故意大幅度扭着屁股跑進了附近的茶樹林。氣得莫土豆鼻子下面的綠鼻涕直冒泡,大吼一聲,追了上去,莫平安愣了半秒,把手裡的竹籃一扔,也追了上去。
朱顏和莫葉子在隔壁山坡上看見了,相視一笑。過一會兒,那幾個人和莫土豆他們又推推搡搡追打着從茶樹林裡出來了,只是對方有五六個人,莫土豆他們明顯處於下方。莫土豆被其中一人壓在身下動彈不得,另外幾個人也壓上去疊羅漢,一旁的莫平安急得使勁去扯他們的腳,只扯下誰一隻鞋子,人便失去重心跌到旁邊地裡半天爬不起來。
“葉子,土豆哥哥不會有什麼事吧?”朱顏見莫土豆被壓得舌頭伸出來好長,着起急來。
“我也不知道呀,平常他們也會爲爭同一塊地打架,可人數都差不多,誰都不會吃太大虧就散了呀。今天咱們村的男孩子不知道都上哪兒去了。”莫葉子也急得直跺腳。
朱顏跟着莫葉子一起焦灼地舉目四望,忽然她眼睛一亮,指着對面走來的一個人說:“葉子,你快看,是莫小巖,他打架好厲害的。有他幫忙,土豆有救了。”
莫葉子也欣喜地笑了,她扯開嗓子對着莫小巖喊:“莫小巖,莫小巖,外村的人欺負咱們來了,快點來幫忙呀!”
對面扛着扁擔,拿着柴刀要進山砍柴的莫小巖聽到聲音,往這邊淡漠地瞥了一眼,腳下半步都沒停,直接進山去了。
“哎呀,這人怎麼這樣呀?他還是不是咱莫家村的人呀?”莫葉子見莫小巖頭都沒回,像沒聽見自己的求救聲似地,懊惱地一屁股坐地上。
“他,可能沒有聽見吧。葉子,走,咱們自己幫土豆哥哥他們去!”朱顏想莫小巖是因爲小花遭人暗算,心裡悲傷,沒有心情管閒事。非但不怪他,心裡還挺內疚地。她和莫葉子正要過去幫忙打架,莫天帶着一撥人揮舞着竹籃從對面山裡跑了出來,鄰村的人一見這陣勢,嚇得趕緊站起來就跑,被莫天他們追上了,硬是把他們籃子裡拾得花生一顆不剩地扣押下來了,才放他們走。
外擄驅逐出去之後,莫土豆和莫平安又開始舊話重提搞內戰,爲是誰先進的剛纔那塊花生地吵得不可開交,大家懶得管他們,知道打不死人,隨他們吵去,一窩蜂地散了各處拾花生去了。
朱顏跟着莫葉子進了附近茶樹林裡新近開荒開出來的一片地裡。這裡的花生地很分散,隔好幾棵茶樹纔有一塊地,遺落在地裡的花生倒是很多。她們兩個拾得高興,剛開始還邊說笑邊拾,後來乾脆全神貫注地各走一邊拾。等朱顏發現自己和莫葉子走散了的時候,四周已經沒有一點聲音。她慌得拼命地喊莫葉子,喊到嗓子都快啞了,才頹然在草叢裡坐下。
“你是小顏吧,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林子裡忽然傳來一個殷勤帶笑的聲音,嚇得朱顏一下跳了起來。
“章新爺爺,我和葉子走散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朱顏看清身後的人後,老老實實地回答。
章新姓金,五十多歲的人,年輕的時候入贅到莫家村,老婆還沒給他生下一男半女,就抱病西去,他便索性在莫家村住下來了,因爲窮和猥瑣的長相,沒有人再願意嫁給他,他也就一直獨身,靠放羊爲生。
“哦,那我帶你回去吧,好不好?”金章新看看空無一人的茶樹林,小小的眼珠轉了兩轉,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真的嗎?章新爺爺你知道回去的路嗎?”朱顏一下高興了起來,仰着臉衝金章新甜甜地笑。
“我當然知道回去的路了,不過我帶你回去之前,得先去前面的山坳裡把我的羊趕回去,你跟着我一起去,怎麼樣?”朱顏那一笑笑得他心裡癢癢地,他緊張地又看一眼茶樹林,迫不及待地過來牽起朱顏的手。
朱顏的年紀和閱歷讓她還只學會了怕鬼,對於人,特別是一個村的熟人,她還不知道也需要防備。其實,有時候人比鬼還要可怕,鬼至少還有一些大概是見過它們的人總結出來的特徵可以供人蔘考識別,比如不用腳走路,只在雞叫之前的夜裡出現,而對於懷着鬼心思的人,平日裡是絕難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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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又高又壯的金章新牽着手走路,朱顏雖然有點不習慣,但不好意思拒絕一個老人對自己親切的表示,便任由他牽着。得寸進尺的金章新索性一把把朱顏抱在懷裡。
“章新爺爺,我還是自己下來走吧,你抱得我好痛。”朱顏皺着眉頭躲開金章新湊在自己脖子上的嘴,他渾濁的呼吸和雜亂的鬍鬚讓她很不舒服。
“你走路太慢了,我的羊都要跑了。聽話,別動。”他不滿足摩挲帶來的變態的快感,把手伸進了朱顏的衣服裡。
“章新爺爺,你這是幹什麼?爲什麼脫我的衣服?”朱顏雖然不很清楚金章新正在對自己做什麼,但看着他要脫自己的衣服,本能的羞怯讓她急地快要哭出來。
金章新獨身了將近三十年,自他那短命的老婆死後,就再沒有碰過女人。他長得醜,平日裡女人連正眼都不想瞧他,更別說會發生其他事。他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因爲被迫禁慾的緣故和羊奶羊肉的滋潤,看起來紅光滿面,雖然是個老男人,體內旺盛的雄性荷爾蒙分泌卻讓他比餓狼還要恐怖。
他偷窺過幾次女人洗澡,也去扒過寡婦的牆角,還偷過女人的貼身衣物,但因爲平日裡總一副老實巴交的可憐模樣,誰都沒有懷疑過他。
“你哭什麼?再不聽話我就打你了!”他見朱顏忽然大哭起來,一邊緊張地加快步伐,往絕無人跡的山坳裡走去,一邊兇相畢露地威脅她。
朱顏雖然還只是個發育不全的小孩子,但畢竟也算個女的,用他自己後來的話說就是,女人身上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況且,朱顏是個美人胚子,小小年紀水水靈靈的,在他看來像小羊羔一樣鮮嫩多*汁。
“章新爺爺,我求求你讓我回去吧,姥姥找不到我,要着急地。媽媽,媽媽,媽媽快來救我!”朱顏幾乎泣不成聲,四周越來越安靜的山林和前後判若兩人的金章新,讓她心裡的恐懼膨脹得幾乎要負荷不住。
“嘿嘿,你媽媽在港城,不會要你了,叫她有什麼用?”金章新猙獰地笑笑,手上加重了力度,朱顏可憐的純潔的前胸上留下一個青紫色的手指印,他呻吟着繼續威脅未諳世事的朱顏,“你要是再哭再鬧,我就把你掐死,埋在這深山的樹葉下,誰也不會知道。”
朱顏被他陰森森比劃地掐脖子動作嚇得噤了聲,不敢再踢他,心裡的絕望幾乎要讓她連呼吸都不想再要了,只是抽抽噎噎地握緊了拳頭喊媽媽喊爸爸,眼前的花草樹木和湊過來的金章新的臉一樣變得扭曲。
金章新粗暴的撫摸很快讓她的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她哭得嗓子啞了哭不出聲,只低聲的嗚咽,這象徵臣服的聲音更刺激了金章新,他把朱顏放到一棵樹下,手壓着她的腿不讓她動彈,正要去扯下她的褲子,突然他的屁股上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
“誰?”他很是嚇了一跳,急急地回過頭,倒三角形的眼睛裡透出驚慌失措的散光,不安地逡巡整個安靜的山坳。
“金章新,你敢欺負我外孫女,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山坳裡幽幽地傳來一個蒼老而慵懶的聲音,這聲音讓金章新嚇得幾欲掉下眼珠來。
“你,你是莫建業?”這語氣怎麼聽怎麼都像莫建業,可是他已經死了快二十年了啊!難道自己今天做這缺德的事,真的遭了天譴,大白天遇見鬼了?
“不是我莫建業還能是誰?你忘記我當年就是在這裡砍柴從樹上摔下來摔死的嗎?”那個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懶洋洋的聲音頓了頓,忽然淒厲起來,“金章新,我今天就是來索你的命的!我一個人在這山坳裡待了太久了,你來陪我吧!”
“啊,救命啊,救命啊!”金章新早就嚇得魂飛魄散,慘叫着站起來提着褲子就跑,連羊都顧不上趕。當年莫建業的屍體還是他來這裡放羊時發現的,摔得血肉模糊的臉讓他連着做了好幾夜噩夢,如今他怎麼還敢看那張已經變成鬼的碎臉。
他慌不擇路的沒命跑了一陣後,穩穩心神,忽然覺得不對勁,那個莫建業是個啞巴,怎麼變成鬼了反而能說話了。一定是有人使詐!
他明白過來這個,膽子忽然大了起來。人他是不怕的,那個人既然不敢正面出來,就說明一定也是因爲怕他,所以纔不敢讓他看見。自己今天做了這事一定不能被莫家村的人知道,否則自己在莫家村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朱顏那丫頭不足爲懼,一個寄住在莫家村身邊沒有父母的小孩,隨便嚇嚇就哄住了,就是不知道剛纔裝鬼嚇跑自己的是誰,他得趕回去弄明白究竟是誰壞了自己的好事,也好有個對策。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回去的時候,朱顏果然已經不見蹤影,他想也不想,沿着出山的小路大步追了上去。
“你沒事吧?能走嗎?你怎麼這麼笨,一個人跟着他到這裡來?”見金章新急匆匆的腳步聲遠去之後,莫小巖鬆開捂住朱顏嘴的手,毫不客氣地壓低聲音責備她,見她扁扁嘴慘着臉卻哭不出來,心軟了下來,“我們快走吧,來,我揹你!那個老東西搞不好又會找回來的!”
“你怎麼不說話?”他揹着她沿着另一條山路跑了一陣,終於跑到空曠的花生地裡時,回頭見金章新沒有追上來,莫小巖鬆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背上的朱顏一直默不作聲。他心裡輕輕冷笑一聲,得罪了金章新的這個丫頭,以後的日子只怕並不會好過。他就是想要看她這樣細水長流的痛苦,就像他和他哥哥曾經遭受的那樣。
“我好痛,好害怕。”朱顏軟軟地趴在他背上,半天才帶着哭腔說了一句話,說完摟緊他的脖子,把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莫小岩心裡一震,不知道爲什麼,突然第一次對這個曾經發誓要對付的女孩產生了一絲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憐憫,甚至暗暗地罵了一句自己真不算是個男子漢,每一次都只知道使陰招。對付哥哥是這樣,現在對付這個傻乎乎的什麼都不知道的她還是這樣。
想起哥哥,他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深深的悔恨,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揹着朱顏深一腳淺一腳的向下山的路走去。
當然,這些朱顏並不知道,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包括莫小巖跟着他離家出走四年的爸爸離開莫家村到港城去了之後,每當她被人欺負的時候,她都會想象着,她現在所受的苦難,並不是她一個人在承受着,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某一個角落裡看着,難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