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宛凝有氣無力地擡起眼皮看他一眼,重新將視線落在坐在她對面的那個齊耳短髮,眼睛像一輪彎月一樣的女孩胸前的工作證,那張工作證上用漂亮的小楷寫着‘孫驍驍’。
“桑宛凝,請你正面回答一下,三年前在任務的現場,究竟發生了什麼你不能掌控的事情,爲什麼在和組織失去聯繫長達三年的時間裡,你從來毒沒有試圖重新和組織取得聯繫?”孫驍驍用盡量公事公辦的語氣問着每一個她需要問的問題,但是桑宛凝還是感覺到了她眼睛裡那一抹揮之不去的戒備和猜疑。
“我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們一定會覺得匪夷所思,因爲就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爲什麼明明在我看來只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在你們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三年前。”桑宛凝看着孫驍驍顯然困惑到絕不相信的眼睛,“但是這的確就是事實。在你們看來我已經失蹤了三年,但是在我的記憶裡,我的確是昨天晚上纔在天摩大廈裡和章光海遭遇,並且被他識破身份後從天摩大廈二十八層地窗口扔進了港河,再然後,醒來的時候就被你們救到醫院來了。”
“桑宛凝,你真的把我們這些人都當成三歲小孩了嗎?”孫驍驍睜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了桑宛凝幾秒,忽然冷笑,“你以爲你假裝記不起來這三年裡發生的事情,就可以擺脫嫌隙了嗎?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把這些問題交代清楚,別說是重新當回警察,只怕還得受到我們的公訴。”
“驍驍,說話別這麼衝,宛凝她可能是剛醒過來,意識還沒有完全恢復----”見桑宛凝和孫驍驍兩個人目光一冷一熱地對峙着,程暉連忙在一旁打圓場,拉一拉孫驍驍的胳膊,“宛凝再怎麼說也算是你的前輩,你怎麼能這麼和她說話?快向她道歉。”
“向她道歉?憑什麼?”孫驍驍瞪一眼程暉,冷笑着瞥一眼眼睛望着窗外的桑宛凝,“就憑她在三年前將整個行動陷入停滯狀態,放跑了那麼多本該正*法的罪大惡極的毒梟嗎?”
“隨便你怎麼說,清者自清。”桑宛凝從窗外收回目光,靜靜地看着有些氣急的孫驍驍,“但是法律是講究證據的,假如你能找到我和章光海一夥勾結的證據,那麼我桑宛凝無法可說,但是你若是憑着你的主觀猜測就在這裡出言不遜的話,我的脾氣你最好問問程暉。還有什麼事情嗎?要是沒有的話,就請出去,這是我的病房,我不喜歡有些人在這裡待的太久。”
“你——”孫驍驍一時語塞,瞪一眼桑宛凝,卻又無話可說,來的時候局裡便早就說過了,對桑宛凝只能諄諄善誘,決不能惡語相向,只得合上手中的記錄本,瞪一眼站着不動的程暉,什麼也沒說出去了。
當這間港城警局特意爲桑宛凝安排的病房裡只剩下桑宛凝和程暉兩個人時,這對昔日別人眼中郎才女貌的一對有些小小的尷尬,沉默了片刻之後,程暉率先打破了這無言的尷尬:“凝凝,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你先別生氣,我知道在現在的你看來,你的確只是失蹤了一天而已,但是我們已經找醫生諮詢過了,你很有可能因爲被注射了某種藥物,而壓抑了大腦皮層中的某些記憶,所以纔會把過去三年裡發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不過,你放心,我們已經在想辦法幫你恢復過去這些記憶。”
“你是說,我被人注射了藥物,所以纔會把三年前發生的事情當成了昨天發生的?”本來想生氣的桑宛凝,一聽程暉這樣說,聯想起自己的確有一種被人掏空過腦袋的感覺,略微一沉吟,“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儘快讓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醫生已經在研製破解這種藥物藥性的方法,但是還需要些時日,不過,在此之前,趙局長想見你一面。”
“趙局長?”桑宛凝秀眉一皺,繼而冷笑,“又是要逼問我三年前是如何放跑了章光海幕後的大老闆之事嗎?”
“凝凝,你別這樣犀利好不好?大家真的都只是爲你好而已,擔心你誤入歧途被人利用了卻不知道。當初伯父把你託付給了我,萬一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向他們交代?”程暉一着急便有些口吃,臉也漲得通紅,見桑宛凝臉上不屑而不信的神色愈來愈濃,愈發地緊張,“我和孫驍驍的事,是,是我對不起你,但是當初你突然不見了,她又對我那麼好,不過,這樣一來也好,我們本來就只不過是依照父母的意思才訂婚的,你現在也終於可以去找他了---”
“哼,程暉,你一定得爲你的背叛找個這麼完美的解釋嗎?”桑宛凝冷冷地瞥一眼程暉,用她一貫的犀利很快地回答,“你明知道莫小巖已經不可能找得到了,卻還來和我說些什麼現在可以去找他的廢話!既然你現在會這樣想,那當初爲什麼不一口拒絕我爸爸的提婚要求呢?”
幾年前,桑宛凝的父親桑波濤在執行臥底任務時不幸被出賣,和老友程春林一起遇難,臨死前將桑宛凝交給了程春林的兒子程暉,並且由兩個人做主,在手術檯前爲桑宛凝和程暉兩個人舉行了簡單而倉促的訂婚儀式。那一年,桑宛凝十歲,程暉十五歲。從此以後的十年裡,同樣失去雙親的兩個人便相依爲命地一起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桑宛凝雖然一直沒有辦法將程暉當做丈夫來愛,卻也一直把他當初最依賴最信任的哥哥。
桑宛凝不是桑波濤的親生女兒這件事,港城警局稍微年紀大一些的警察都知道。當年,桑波濤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從大街上撿回了不知什麼原因流浪在大街上髒兮兮的桑宛凝,除了知道桑宛凝是來港城找一個叫莫小巖的人之外,桑波濤對桑宛凝的其他事情全都一無所知。雖然也曾試圖替桑宛凝尋找過親生父母,但是因爲桑宛凝的倔強,什麼線索都抗拒提供,這件事情便一直擱淺着,直到桑波濤像他妻子一樣,死在了戰場上。桑宛凝的身世便也一直就是一個謎。除了她自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姑娘在來港城之前,經歷過一些什麼,叫什麼名字,父母是誰。
程暉和桑宛凝的養父家是鄰居,桑宛凝的事從父親口中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對於這個性格強勢而倔強的小妹妹也是又憐又怕,一方面可憐她小小年紀便顛沛流離,嚐盡人世間的艱辛,一方面對於時刻戒備疏離着他的桑宛凝也是完全沒有辦法,十年來,他斷斷續續地從她口中得知了莫小巖這個人。也終於明白,原來是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桑宛凝的心中才一直再也裝不下別人。就在桑宛凝在天摩大廈執行任務的前一天晚上,程暉和桑宛凝再一次爲了莫小巖大吵了一架,桑宛凝賭氣奪門而出,並且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程暉便得知了她被暴露身份後,從天摩大廈二十八層的窗口扔進了港河,生死不明。悔恨交加的程暉自責若不是因爲他和桑宛凝吵架,桑宛凝便不會帶着情緒去執行任務,也就不會意外出事,自桑宛凝失蹤後,夜夜喝得大醉,直到孫驍驍的出現。
“凝凝,當初的情形你應該也還記得,伯父和我爸爸在那麼兇險的情況下,提出的最後一個心願,我怎麼能夠忍心不滿足他們呢?更何況----”程暉看一眼桑宛凝,深深地嘆一口氣,目光落在窗臺一束快要凋謝的梔子花,“我原本以爲十年,再怎樣重要的一個人也應該會忘記了,我以爲只要給你時間,你是一定會愛上我的,只是,不知道是我低估了時間,還是高估了我自己,十年裡,你心心念唸的只是一個人,莫小巖。凝凝,我曾經真的很喜歡你,但是這麼多年地愛一個人,卻得不到任何迴應,我也是會累的。孫驍驍雖然脾氣不太好,有些任性,但是她愛我,這一點就足夠了----”
“夠了,你不必再說下去了,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但是想要我祝福你的話,那樣虛僞的話我現在還說不出口。”雖然是一個怎麼努力都愛不上的人,但是真的聽到他娶了別人的消息,還是會有心臟像被誰咬了一口的痛楚,桑宛凝疲倦地揮一揮手,“你先出去吧,我累了,有些事等以後再說吧。”
“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上再來接你回家,醫生說你晚上就可以出院了。”見桑宛凝情緒低落,程暉心裡也不太好受,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之後,便出去了。有些人註定不屬於你,但是也永遠是捨不得傷害的那一個人。
莫小巖,莫小巖,你真的還在這個有我的世界裡嗎?桑宛凝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着這個遙遠地有些陌生的名字,眼圈一紅,忽然哽咽着留下淚來。無數塵封的記憶像水草一般將她纏繞。
那一年是八歲吧,她那時的名字叫朱顏,媽媽叫她小顏。媽媽說:“小顏,我帶你回外婆家,外婆家有好多好多的小夥伴,可好玩了!”
於是她便從港城回到了那個叫莫家村的小山村,於是她便認識了他。
“你,你是誰?怎麼坐在這裡?”印象中,那天下着好大的雨,媽媽和舅舅他們都去村頭的曬穀坪收穀子去了,她在屋檐下接了一會兒雨,便回到了東廂房。才進門,她就嚇得又退了出來,遠遠地站在水缸邊問。
“躲雨。”坐在窗臺上的男孩聽到聲音扭過半邊頭,簡單地打量了她一眼,又回過頭去。似乎他在這裡躲雨天經地義,並不需要向她解釋太多。
“你不用去收穀子嗎?”那時候還叫朱顏的她不再怕他,跑過去蹲在牀上和他一起伸手接屋檐水。他剛纔回頭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的臉,很黑很瘦,雖然冷漠卻並不像個壞人。
“我早就收好了。只有他們才那麼笨,看不出來今天要下雨。”他歪着頭傾聽曬穀坪方向傳來的亂糟糟的聲音,忽然嘲諷誰似地揚起嘴角。
“你早就知道要下雨嗎?那爲什麼不告訴他們呢?”這個人實在是太奇怪了,做的事奇怪,說話的語氣也奇怪。
“我爲什麼要告訴他們?”他扭過頭竟然有點生氣地瞪着她,見她嚇得往旁邊縮了縮,又揚眉一笑,“你想不想吃酸棗?”不等她回答,他把自己手心裡的一捧屋檐水倒進她的手裡,從懷裡掏出一個彈弓和一顆石子,對準了對面矮牆旁的酸棗樹,手一鬆,她聽到窸窸窣窣一陣響,幾顆青黃色的酸棗掉了下來滾進草叢。
“給你。”他從草叢裡撿回酸棗,全給了她,語氣卻淡淡的沒有任何味道。
“你不吃嗎?你要走了?雨還沒停呢!”見他轉過身要走,她忽然有點失望,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在雨中遠去,突然想起自己還是不知道他是誰。
這便是她和他的初遇了吧,當時只道是平常,卻從未曾想到過這樣一個在下雨天躲在她的房間的窗臺上躲雨的小男孩會和她的命運糾纏這麼久。以至於在十幾年前,接連遭受了人生幾大無常,變得舉目無親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早已經隨着父母搬出了莫家村來了港城的莫小巖,只是當時不過十歲的她實在是太幼稚,以爲憑一己之力便可以在這樣大的一座城市裡找到她想要找的人。
只是記憶終歸是記憶,人從來都不能只靠記憶活着,她的媽媽就是因爲看不透這一層,所以纔會走上那樣一條不歸路。桑宛凝將臉深深地埋進散發着濃濃的藥水味的枕頭裡,眼角那滴淚終於還是沒有落下來。
程暉說得對,既然他已經先替她破了對她來說恩重如山的養父的承諾,那麼她也不必再逼着自己忘記最初的那個人,有些相遇一開始就註定了一輩子。
晚上,程暉果然準時來了,替她辦理了出院手續之後,帶着她回到了他和她的家。桑波濤和程春林出事之後,留給他們兩套房子,徵得桑宛凝同意之後,程暉將桑宛凝那套房子租出去,把桑宛凝接到了自己家裡,便於照顧她。車子開進熟悉的小區時,桑宛凝的呼吸都忍不住輕柔了起來,似乎擔心這是一場夢,稍微一用力便醒了,再也觸摸不到夢中的家。
“進來啊!這是咱們自己的家啊,你都不認識了嗎?”程暉推開門,見桑宛凝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着猶豫着不敢進去,拉了她一把,“給,知道你要回來,這是孫驍驍特意給你買回來的棉拖鞋,換上吧!”
“我的房子呢?你明天給我退了租,我還是住回自己家去,現在你結婚了,我再住在這裡也不太合適。”一聽到孫驍驍這個名字,桑宛凝便從這種溫馨的假象中迅速地剝離出來。這不是幾天內的事情,已經三年了,太多的事情已經和她記憶中的變得不一樣了。她面無表情地從鞋架上取下一雙程暉的鞋子,穿上之後,踢踢踏踏地進了客廳。
看得出來,孫驍驍是一個很愛乾淨的女人,整個房間都被她收拾地一塵不染,和她離開時已經大不一樣了。沙發上的抱枕全都換成了加菲貓的枕套,牆壁上原本貼着幾張雨中的大山的水墨畫,換成了幾張非主流地看不清具體是些什麼東西的圖畫,程暉和孫驍驍的結婚照掛在牆壁的正中央,兩人都是一副幸福地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的模樣。
“呀,我的房間還給我留着呢?”推開以前的臥室,桑宛凝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自嘲一句,“我還以爲這個家裡早就已經沒有了我的地方了呢!”
“這是剛收拾出來的,本來是星兒在這裡住,哦,星兒就是我女兒,今天跟着她媽媽回姥姥家去了。”程暉有些尷尬,但還是實話實說,“去年,孫驍驍的媽媽忽然心臟病復發,我們沒有辦法,只好把你的那套房子賣了,不過,你放心,既然現在你回來了,這幾天內,不管想什麼辦法,我一定再幫你把那套房子給買回來!”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桑宛凝心中最初的憤怒再怎麼也說不出口了,瞪一眼訕訕地撓着頭的程暉,什麼也沒說,轉身進了臥室,程暉在門外說:“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做好了飯叫你。”
你先睡一會兒,我做好了飯叫你。這樣一句簡簡單單卻自然至極的話,讓桑宛凝的心中有片刻的恍惚。養父死後,她搬進了程暉的家,每一次放學回來,程暉都主動鑽進廚房做飯,叫她回房間休息。十年的朝夕相處,卻抵不過三年的分離。可笑的是,她對這所謂的三年竟然半點印象都沒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桑宛凝發誓一定要將這整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