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坐在桔樹上吃桂花糕,晃着腿看左手拿着雞毛撣子,右手拿着掃帚的王細蓮屋前屋後鑽上鑽下地找她,差點沒笑死。
王細蓮費力地爬到一個土跺上,身子歪了歪,差點摔下來,朱顏趕緊從樹上跳了下來:“外婆,我在這裡,你別在那找我了,摔着了可不得了,我現在要去找莫葉子玩,等你不生氣了就回來!”
朱顏跑出好遠了,還聽王細蓮追在後面氣得大叫:“你今天別回來了,回來我就打死你!反正我不打死你,菩薩也會打死你的。老是在我給菩薩上香的時候搗亂,你媽生你的時候怎麼就沒叫人算算時辰,看看那個時辰該不該生你------”
朱顏心裡想,外婆就知道說些怪話,難道時辰不對,我媽媽還能再把我塞回肚子裡去不成------
朱顏當然不是去找莫葉子的,莫葉子這幾天跟着她爺爺到她舅奶奶家玩去了,她舅奶奶家殺了一頭豬,請他們過去喝豬血。莫葉子還答應了要偷偷給她帶碗豬血回來呢。朱顏也答應她,等她外婆家殺豬的時候,也請她喝豬血。
她蹦跳着走到肖蘇石家的時候,肖蘇石的外婆挑着一擔水桶正要去對河的水井裡挑水,看見朱顏來了,高興地對她說:“小秧,你是來找我家小石頭玩的吧?他就在伙房裡呢,你快進去吧!多玩會兒,我挑水回來就給你們做粑粑吃,啊?”
朱顏答應着進了屋,找到伙房裡,肖蘇石背對着門口蹲在竈膛面前燒火,爐子上掛着個水鼎。
“你是在燒洗澡水嗎?”朱顏走過去把桂花糕遞給他,“給。吃了這塊桂花糕,要等明年纔有桂花糕吃呢!我外婆說,今年的桂花都老了,做不來這麼香的桂花糕了。”
“你吃了嗎?”肖蘇石接過桂花糕吃了幾口忽然問她。
朱顏點點頭,不敢告訴他這本來是給菩薩吃的,怕他吃了真的肚子痛,要生她氣不和她玩了。
“放了寒假,你爸爸媽媽會接你去木城嗎?”莫葉子放了寒假要到深圳去,要是肖蘇石也走了,寒假就沒人陪她玩了。
“不會。”
朱顏放心地吐了一口氣,又問:“那他們會回來嗎?”
“他們要在木城的家裡守垃圾。”
朱顏想起來肖蘇石和她說過,他爸爸和媽媽在木城撿垃圾,他們住的屋子外面堆滿了撿回來的垃圾,有時候沒來得及賣掉,晚上就不敢關了門睡覺,怕別人來偷。
“我爸爸和媽媽要回來過年的,他們會給我買好多好多的糖,我拿些給你吃,好不好?”
肖蘇石還沒說好不好,水開了,從水鼎裡滾了出來把火都澆得快滅了。肖蘇石把剩下的桂花糕一整塊塞進嘴裡,手忙腳亂地去提水鼎。
“你要到院子裡去洗澡嗎?”朱顏見他提着水鼎一直往院子裡走,奇怪地跟在他後面。
“噓---小聲點,別把它們嚇跑了!”他走到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停了下來,回過頭壓低聲音神秘地對朱顏說。那神態像極了王細蓮剛纔說他是神經病時候的樣子,朱顏幾乎要笑出聲來。
“它們?它們是誰呀?”朱顏嚇得趕緊捂住了半邊嘴,跟在他身後蹲了下來。
肖蘇石沒有再回答她,他把水鼎往邊上一放,撿起一截枯掉的葡萄枝挖地上的一個小洞,當那個洞挖得有一顆在水裡泡發了的黃豆那麼大的時候,朱顏看見有螞蟻從洞裡爬了出來,一隻,兩隻,然後是好多隻,那個螞蟻洞周圍很快爬出了密密麻麻的螞蟻。
肖蘇石丟掉手裡的葡萄枝,提起水鼎對準了螞蟻洞倒開水。那些先爬出來的螞蟻馬上就被燙焦了,在洞裡的螞蟻被流進洞裡的開水一淹,也一堆接一堆地爬了出來,很快也變成了冒煙的焦蟻。
朱顏驚得張大了嘴,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螞蟻洞外面黑乎乎的一堆螞蟻屍體不斷地增多,水鼎裡的開水倒完了,她聽到肖蘇石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靠在葡萄架上累極了似的大口喘氣。這時纔回過神來,發現她的手居然在發抖。愣了幾秒之後,朱顏哇地大叫一聲頭也不回地跑出了肖蘇石家的院子,怕他追出來把她也當成螞蟻給燙死,朱顏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
肖蘇石的外婆挑着水桶遠遠地看見朱顏哇哇大叫着從她家裡跑出來,揮舞着兩個空水桶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一邊還喊:“小秧,怎麼了?我們家小石頭欺負你了?你快先別跑,我挑水摔了一跤,追你不上啊,小秧-----”
朱顏哪裡敢聽她話停下來,一口氣跑回家,蹲在門口大口地喘氣。
“哼--哼---哼,我可把你給等回來了!看我今天怎麼替菩薩好好收拾你!”王細蓮像是早有準備似的拿着雞毛撣子從門後面閃了出來,得意地大笑着一把揪住朱顏的衣領。
“嗚啊---嗚啊-----”朱顏知道她說什麼也逃不掉了,一着急就哇哇大哭了起來。
“哼---哼---哼-----”這是王細蓮的招牌笑,比她的招牌菜酸辣椒炒河蝦還要招牌。她擰着朱顏的耳朵笑得直咳嗽,說:“現在知道哭了?把菩薩的桂花糕給我老老實實地吐出來!你這生壞了時辰的,明年叫你媽媽把你給接走,我不帶你了。帶你這樣的小孩在家裡,滿屋子金燦燦的菩薩都要被你氣得搬到別人家裡去住了!氣了我和菩薩,你還想跑?哼---哼---哼-----”
討厭,非得這樣像是被卡住脖子的鴨子似的嘎嘎地笑嗎?難聽死了!
晚上,朱顏手裡舉着一隻香,跪在香爐前給菩薩磕足了一百個響頭,王細蓮才準她上牀睡覺。
吹滅煤油燈後,王細蓮聽朱顏老是鑽到被子裡偷着笑,問她:“小秧,你笑什麼呢?明天要早起去學堂,還不早點睡?”
朱顏纔不打算告訴她,自己把對菩薩說的話偷偷地改了,她卻沒聽出來呢-----
王細蓮要朱顏磕一個頭就對菩薩說一句“菩薩,我錯了,我不該偷吃你的桂花糕!”朱顏只這樣說了幾遍,後面就這樣說了“菩薩,你錯了,你不該偷吃我的桂花糕!”磕到第四十個頭的時候,朱顏跳到了第六十個,然後又跳到了第八十個。
------外婆說菩薩都是她的朋友,那菩薩一定也沒學好算術,不會知道我騙了他,外婆就沒聽出來------
“外婆,”朱顏笑得睡不着,推推一動不動的王細蓮,她知道外婆在裝睡呢,“我以後再也不去找肖蘇石玩了,他比莫---他比神經病還要嚇人。”
“嗯,這才乖。我早就和你說過了不要和他玩,你偏不聽。以後也不要再和莫小巖玩-----”
“莫小巖老是打我,我纔不要和他玩呢!”一想起莫小巖朱顏就生氣,氣呼呼地翻個身,居然一下子就睡着了。
第二天,朱顏把鴨子趕到離水塘和肖蘇石遠遠的田裡,再也不敢往前面走。要不是隻有後山坳這一片沒有晚稻田,她都想不到這裡來。
鴨子認生,不肯好好地在田裡找東西吃,老是在一隻頭上長着一撮白毛的鴨子的帶領下往水塘那邊跑,朱顏來回趕了幾遍,又累又氣,揮着竹竿把它們一頓亂打。肖蘇石遠遠地站着看朱顏跳着腳打得鴨子滿田躥,過了一會兒,他兩隻手對插在衣袖裡慢慢走了過來:“小秧,爲什麼不把鴨子趕到水塘裡去放了?田裡有螞蝗,鴨子不敢在裡面待的。”
“不要你管,你走開。”朱顏把竹竿一扔,泄氣地坐到地上,趴在手臂上自己和自己生氣。過一會兒,聽到附近沒有了鴨子嘎嘎的叫聲,朱顏還以爲鴨子也生她的氣全跑走了,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到處看了看,發現它們原來全都到塘裡去了,她只有硬着頭皮跟了過去。
“你昨天爲什麼要燒開水燙死那麼多螞蟻?”朱顏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肖蘇石。
“我討厭它們。”
“你怎麼什麼都討厭呀?”
“可是,我不討厭你啊!”
“那你不會拿開水燙我,也不會把我舉起來扔進這塘裡,是不是?”朱顏一聽肖蘇石說不討厭她,又高興了。
“我當然不會啦!”
朱顏相信了他,於是,他們兩個又和好了。
肖蘇石告訴朱顏,他媽媽快要給他生個弟弟了。朱顏問他怎麼知道是個弟弟不是妹妹。他說:“我想要個弟弟。弟弟可以幫我打架,別人就不敢欺負我們了。妹妹是女孩子,女孩子只會哭,煩死了。”
“誰說女孩子只會哭?”朱顏嘴一噘,本來要生氣地,因爲肖蘇石說女孩子煩死了,但是想起自己好像真的老是哭,又不好意思生氣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鴨子都長得好大隻了,朱顏兩隻手都提不起來。她問王細蓮鴨毛是不是可以賣了,王細蓮說,要等收鴨毛的那個彭跛子來了才能賣。於是,朱顏每天都站在村口等彭跛子來。
彭跛子沒有來莫家村,野鬼卻找到莫家村來了。
也不記得是從哪天起,莫家村裡養了鴨子的人家,每天早上醒來都會在鴨房裡找到兩隻死鴨子,王細蓮說一定是哪路惡鬼纏上莫家村了。朱顏問她爲什麼不是菩薩的桂花糕全被她吃了,他沒東西吃,餓得很,晚上偷偷跑出來抓鴨子吃,吃了一口覺得沒有桂花糕香,所以又沒吃了。
“呸呸呸!胡說八道!快去茅坑裡洗洗嘴巴!菩薩是救苦救難的,怎麼會殺生?就你這不知道什麼做的腦袋想得出這樣的話!”王細蓮忙着翻修鴨房,她在原來的鴨房門外又做了一個門。
“外婆,這不是已經有一個門了嗎?你怎麼還在邊上做一個門?”語文老師說,要勤思多問。
“你沒瞧見這兩扇門不是正對着的嗎?一個在裡面這道牆的右邊點,一個在外面這道牆的左邊點。鬼走路都是走直的,他從外面這扇門進來,直接往裡走就撞上牆了,找不到裡面這扇門,他就進不了鴨房了。”王細蓮說得像真的一樣,她怕朱顏不相信她,還學着鬼的樣子伸着兩隻手在兩扇門之間一跳一跳地走了幾遍,嚇得朱顏後來去鴨房餵鴨子,都要先在門口撒把米,再抱着語文書纔敢過去。
鬼怕米和書,朱顏也是聽王細蓮說的。她本來不信,後來見周九林在她家的鴨房周圍大方地撒了一圈米,還把莫桃的舊書全搬出來,撕成一頁頁拿線串起來掛在鴨房外面,這才相信了。
除了這些,還有很多花樣。肖蘇石的外婆就把鴨房的門檻砌得高高的,因爲她說鬼走路都是一跳一跳地,門檻修高點,他跳不過來,就去別人家了。朱顏很好奇這些他們都是怎麼知道的,總不會是鬼告訴他們的吧------
可是鬼比人的辦法還多,鴨子還是照樣每天兩隻死在鴨房裡。
朱顏第一次在鴨房裡撿出那兩隻死鴨子的時候,愣愣地忘記了哭,只是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對發呆的自己說話。她說:“朱顏呀,你的《三俠五義》少了幾頁了!”
外婆的眼藥水不可以不買,她答應過莫葉子他們的唐僧肉也不可以說話不算數。
她去找肖蘇石,肖蘇石坐在鴨房前面,肩膀一聳一聳地哭着和兩隻死鴨子說話:“沒有一個人喜歡我,他們都欺負我,你們也欺負我,我對你們這麼好,你們卻要死,我好可憐-----”
朱顏的眼淚也落了下來,不過她說不清自己是在哭《三俠五義》還是在哭肖蘇石的可憐。
“肖蘇石,你不要哭了,我家的鴨子也死了兩隻。不過你放心,唐僧肉還沒死呢!”朱顏抹抹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抽抽嗒嗒地說。
“真的嗎?怎麼會這樣?我聽隔壁王阿婆說,她家的鴨子昨天晚上也死了兩隻。”肖蘇石睜着哭得紅紅的眼睛看着朱顏,朱顏真希望她知道是怎麼回事。
等到朱顏的《三俠五義》只剩下封面的時候,她的二舅終於下決心要帶領莫家村的人一起來捉鬼了。朱顏的二舅莫長樂是莫家村的村長。
捉鬼本來是秘密進行的,但是莫長樂和村裡幾個人在家裡商量的時候被莫天聽到了,莫天告訴了朱顏,朱顏又告訴了肖蘇石。
晚上,莫長樂他們蹲在王細蓮家的鴨房東邊,朱顏他們蹲在鴨房西邊的草垛上。朱顏他們看得到莫長樂,莫長樂卻看不到朱顏他們。
不知道等了多久,朱顏都快困死了,那個該死的鬼還是沒有出現。她很失望,因爲她特別想問問鬼他們是不是真的怕米和書。
朱顏聽到莫天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接着他就從草垛上掉了下去,然後很快就有人大叫着從那邊撲了過來。
煤油燈點亮以後,莫長樂一看是他們三個,把他們臭罵了一頓後趕回了家。
早上一起來,朱顏就跑過去問莫天,昨天晚上後來二舅舅有沒有捉到鬼。莫天躺在牀上眼也沒睜地搖了搖頭。
王細蓮沮喪極了,以爲她的《三俠五義》連封面都快要沒了。沒想到晚上她躺在牀上還沒睡着,就聽到有好多的腳步亂糟糟地從窗下跑了過去。她豎起耳邊一聽,他們鬧哄哄地說着什麼鬼終於抓到了。她一彈就從牀上彈起來了。
朱顏不敢一個人去看鬼,所以去叫來了莫天和莫莫土豆給她壯膽。她們不知道鬼在哪裡,只曉得跟着往人多的地方跑,沒想到最後跑到了肖蘇石外婆家的院子外面。
“難道那個鬼住在茅坑裡的石頭家?”莫莫土豆的媽媽經常罵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但是他偷偷地把這個名字給了肖蘇石。他眨巴着眼睛望着莫天,很從容地從鼻子裡挖出一坨鼻屎。
“我怎麼知道!啊呀,真不知道你怎麼那麼多鼻屎!白天挖夜裡挖,怎麼就挖不乾淨!”莫莫土豆的鼻屎讓莫天一下子就忘記了可怕的鬼,一個人大步地走到前面去了,不肯再和朱顏他們走一塊。
走到院口,朱顏遠遠地看到了人羣中間的肖蘇石,他身上綁滿了繩子和幾隻死鴨子一起放在葡萄架下,周圍黑壓壓地全是人。
朱顏的腦筋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怎麼回事,不是說捉到鬼了嗎?怎麼把肖蘇石給綁起來了?
莫長樂正在和肖蘇石的外婆大聲地罵架。
“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看見的!他,他,還有他,我們都看見的,你外孫肖蘇石鑽進人家的鴨房,提起鴨子的脖子就掐,一連掐死了好幾只呢!”莫長樂往人羣裡指了幾個人,被他指到的人都點頭表示他說得不是假話。
風把他們的話吹進朱顏的耳朵,朱顏的腦袋裡有好幾個問號不停地在打轉。
肖蘇石就是那個害死鴨子的鬼?怎麼可能!他不會把自己家的鴨子也給害死啊,她都看到他抱着死鴨子哭得喉嚨都啞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