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冷霜同樣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含情脈脈的眼神足以喚起他對那些美好時光的留戀。她臉上浮着一抹紅暈,就像明淨的天空飄蕩着薄薄的嬌豔的朝霞。他心跳加速,全身似乎突然燥熱起來,一種模糊的慾火悄悄襲上心頭。但他很快控制了住自己,微微一笑,道:“他現在好了麼?”
張念裳心念轉動,道:“好多了,但我今天找你來,是爲了新月教唯一的後人。”
虞冷霜道:“久聞新月教已於三十年前覆滅,想不到還有後人。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張念裳道:“我就是新月教唯一的後人。”
虞冷霜絲毫也不吃驚,皺眉道:“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張念裳道:“當然有關,難道你不知道你爹三十多年前就欠了新月教主一個天大的人情麼?”
虞冷霜全身一震,道:“你說什麼?”
張念裳緩緩道:“我這有一封你爹當年寫給新月教主的信,信中說了,劍門江氏永世不忘新月教主的恩情,今後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新月教主有難,劍門後人甘受驅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虞冷霜驚愕不已,心中意念迴旋,半晌方道:“我能看看那封信麼?”
張念裳微笑道:“你當然可以看,你若不信,還可以請你娘看——這件事你娘是知道的。而且我還有你爹的信物,這是絕對假不了的。”
虞冷霜淡淡道:“真假姑且不論,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張念裳注視着他,一字字道:“求你送我到南海珠璣島去。”她熾熱的眼光猶如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燒,吸引着他的目光;她身上馥郁的香氣輕輕飄來,纏綿甜蜜,滲透到他的肌骨之中。
虞冷霜面無表情,冷冷道:“你這也算求我麼?”
張念裳柔聲道:“難道不算麼?”
虞冷霜淡淡一笑,道:“你連我爹都搬出來了,我還能說什麼?”
張念裳嫣然道:“那你是答應了?”
虞冷霜淡淡道:“我得好好想想。南海珠璣島藏着不少新月教的財寶,送你去珠璣島可比赴湯蹈火難多了,武林中多的是耳目衆多的厲害角色,稍不留神就死無葬身之地。”
張念裳嘆了口氣,輕輕道:“你真的不肯麼?”
虞冷霜看着她道:“以你玫瑰金殿聖女的身份,還用得着我麼?”
張念裳咬了咬脣,柔聲道:“我只是個女人,我需要一個強大的男人來幫我……你要知道,我一個人是做不到的——你別這樣看着我,我決沒有要害你的意思。爲什麼你不問問你娘呢?”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
陸飛洲慢悠悠地行進在林中,陽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林子裡鶯聲嚦嚦。他不易滿足,卻比誰都活得開心,這是因爲別人是在用東西填無底洞,他們以爲洞裡裝得下他們想要的一切,卻不知道這些東西早已漏光;而他卻是在壘寶塔,他慾望高,只不過是希望把塔砌得高些。他很悠閒,也很神氣,就是偶爾想到高潔陽和那個綠衣女子,會有些許遺憾。
他嘆了口氣,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擡頭看見前邊不遠處有一個少女匆匆趕路。從背影看,這個少女單薄而瘦弱,頂多十五六歲。他拍馬趕到那少女前頭,瞥見她靈秀恬靜的臉龐,雖倦容滿面,眼眸仍清瑩明媚。聽到馬蹄聲,她扭過頭來,赧然一笑,目光天真而友善。她身上有種奇特、幽異的美,使每個看見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要保護她。陸飛洲微微一震,想不到世間竟然有如此單純的笑容,如此清澈的目光。絲毫不會算計,不帶一絲機心的女人,他還真從沒見過。他忍不住詢問對方的去向,那少女回答說是金陵,他笑道:“這裡離金陵還遠着呢,你一個人不害怕麼?”
那少女道:“害怕也得去。”
陸飛洲詫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道:“羅君露。”
陸飛洲一怔,道:“你是青芝岫羅家的後人?”
羅君露驚訝欲絕,問道:“你怎麼知道?”
陸飛洲鼻子裡笑了一聲,江湖中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作爲青芝岫羅家的唯一後人,羅君露多少年來一直庇護在虞冷霜的羽翼下,從未涉足江湖。據說虞冷霜愛極了這個唯一的妹妹,對她備加呵護,而現在她居然隻身離開寒碧山莊,實在令人納罕。他心念轉動,又接了一句:“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虞冷霜是你表兄。”
羅君露喜出望外,道:“你認識我大哥?”
她這麼開心,莫非以爲凡是認識虞冷霜的人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好人?陸飛洲笑了笑道:“天底下有誰不認識他?前些天我還親眼看見他從火裡救了一串子人呢。”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說了幾句話,心中忽然想道:“她隻身外出,莫非是爲了黑匣子?”
黑匣子是昔年江湖第一魔女羅秋雁死後的靈柩。
羅秋雁生前顛倒衆生,從許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絕頂高手手中騙取了不計其數的武林秘笈,無數高手因此身敗名裂,傾家蕩產,無數門派也因此日漸式微,甚至一夜之間蕩然無存。門派之爭,本是江湖常事,千百年來,沒有一個門派不想縱橫天下,唯我獨尊。要在江湖中站穩腳跟,除了權勢和金錢,最重要的就是出神入化的絕世武功,故而每一個門派都苦心孤詣的把自家武功秘籍藏得密不透風,連最親近的人也不敢透露一點端倪,只在百年之後才悄悄傳給下一代掌門人;同時也百般覬覦他人的武功,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地要把自以爲有價值的秘笈弄到手。
羅秋雁的出現使各大門派遵循的法則驟然失去意義,也使整個江湖變得更加混亂。她將各大門派掌門人迷得顛倒錯亂,輕而易舉地把他們秘而不宣的武功心法騙到手,然後高價出售,從而成爲當年江湖中最富有也最有權勢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長,她的存在極大威脅了武林各大門派的生存,縱橫江湖兩年之後便被人聯手剿殺。據說她死時已體無完膚。她的貼身侍女冒死偷走了她的屍體,放進她生前造好的一口黑漆漆的棺木裡,據說棺木之中藏着數十部她還沒來得及出賣的秘笈,其中就有妖閉門令人談虎色變的妖閉**。奇怪的是當年那些被她迷惑過的男人沒有一個仇恨她,相反對她念念不忘,在她死後不久,許多人相繼去世。仇恨從他們的下一代開始,一直延續至今,而且愈演愈烈。
數十年來,江湖中人苦心孤詣,上窮碧落下黃泉,一心要找出黑匣子,攫取棺中不計其數的絕世武功,奈何至今一無所獲。作爲青芝岫羅家的唯一後人,羅君露恐怕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黑匣子下落的人了。正因爲如此,虞冷霜一直把她的身世隱藏得密不透風,但現在她居然冒着被人發現的危險,隻身前往金陵,要不是爲了黑匣子,還能有什麼更好的理由?
陸飛洲看着羅君露柔弱的肩頭,心道:“果真如此可就太無趣了。搶奪那些狗屁武功秘籍的人固然無聊,保護黑匣子也壓根沒必要,誰愛要誰要去唄,那多熱鬧!不過到時候虞冷霜一定也會跳出來的……虞冷霜要是死了,我還是覺得挺高興……”他想了想,道:“你若急着趕路就騎我的馬走吧。”
羅君露一怔,道:“我怎麼能讓你走路呢?”
陸飛洲道:“反正我也不着急。你要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你要不喜歡,到了金陵以後你就把它送到穎花園。”
羅君露吃了一驚道:“你……難道你就是……”
陸飛洲悠然道:“不錯,我就是陸飛洲。”見她咬了咬脣,欲言又止,淡淡道:“怎麼,不敢要麼?”
羅君露猶豫片刻,道了謝,上馬疾馳而去。
陸飛洲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有這麼個妹妹,倒也不錯……不過我肯定不會跟她講任何狗屁大道理,道義、責任、懲惡揚善……統統是屁話……”
沒走多遠,陸飛洲就後悔了,他覺得累得慌。他決定搶一匹馬。正想着,一匹黑馬突然從小路上疾馳而出,趕在他前頭,通體烏黑,毛色光亮。他本能地勾起一枚小石子,朝黑馬的左後腿射去。那馬疼得一激靈,長嘶一聲,頓時跪倒。他本以爲那騎士會從馬上摔下來,哪知她飄然落地,竟安然無恙。
看到她的身形,陸飛洲頓覺眼睛一亮,立即打消了搶馬的念頭。他疾步上前,道:“出什麼事了,姑娘?”她正覺詫異,聞言微微一怔,瞥了他一眼,目光雖然平淡,卻在他心中激起一種異樣的情愫。他不覺放輕了呼吸,道:“你的馬怎麼了?”她搖搖頭,眼神中似乎有種嘲弄之意。他試探道:“我幫你瞧瞧?”她搖搖頭,俯身在馬的傷處塗了點藥,牽着馬慢慢行進。
陸飛洲追上去搭訕道:“姑娘這是上哪去?”她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話。兩人並排而行,他視線的餘光可以看到她的臉龐,他心頭狂跳,卻不知爲何,竟不敢肆無忌憚地瞧她。他挖空心思,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搭話,巴不得她的馬永遠瘸下去。她不答腔,靜靜地聽着。他見過不少特別的女人,但身邊這個女子卻和他見過的有天淵之別。雖然她就在身邊,卻仍然是模糊的,若隱若現的,讓善於掌握女人心思、細緻準確而又不着痕跡地迎合她們需要的陸飛洲也不免有些手足無措。
約摸走出七八里路,恰巧有人牽了一匹青驄馬走來,她跟那人講定價錢,將馬買了下來。扭頭看了陸飛洲一眼,飛身上馬,受傷的黑馬隨之絕塵而去。
陸飛洲追逐風中的餘香,望空興嘆。
羅君露已經整整七年時間沒有到過金陵了。她記得自己明明把黑匣子藏得嚴嚴實實,但最近卻老是夢見黑匣子被人偷走,武林中掀起腥風血雨。想到黑匣子也許已經落到仇恨羅秋雁的人手中,想到也許已經有人大肆殺戮,互相爭奪那些被他們視爲無價之寶的武功秘笈,她就不寒而慄。別無良策,她只能親自去看看黑匣子到底還在不在。她知道這麼做很愚蠢,但她抱着一線希望,她希望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也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到來。
離開寒碧山莊跋涉至此,已有半個多月。好容易走進金陵城內,盤纏早已用盡,她飢腸轆轆,無奈之下,只好找了家當鋪,褪下腕上的碧玉鐲子,怯生生遞到比她還高半個頭的當櫃上。
那鐲子溫潤晶瑩,光澤明澈,掌櫃的自然識貨,欺她年少纖弱,隨便扔了五兩銀子出來。他伸手正想把鐲子收進來,那鐲子卻突然彈起一尺來高,斜飛出去。他臉色一變,霍然起身,滿臉怒氣立即變成滿臉假笑,陪着小心作揖。
羅君露扭頭看見一個錦衣少年,頭帶沖天冠,披着大紅斗篷,手裡捻着她那隻鐲子,淡淡道:“趙當家的,你也忒坑人了吧?”
趙掌櫃的陪笑道:“辛少爺真會開玩笑,小的是做小本生意的,哪敢坑人?”
那少年拋着鐲子玩兒,袖中射出一錠金子,道:“本少爺用這一錠金子贖它,夠不夠?”
金子奪的一聲嵌進櫃檯,趙掌櫃的嚇白了臉,兩腿直彈琵琶,一迭聲喊“夠了,夠了”。
那少年眉頭微挑,笑嘻嘻地轉身走出去。羅君露看不慣此人如此專橫跋扈,閃身攔住對方去路。那少年笑道:“姑娘有何見教?”一面說話,一面上下打量着她。
羅君露伸出手道:“把鐲子還給我。”
少年看着她的纖手,笑道:“爲什麼?”
羅君露道:“你憑什麼拿走它?”
少年指指櫃檯上的金子,悠悠道:“就憑它。”
羅君露道:“你以爲那錠金子就能買到這個鐲子麼?你分明在坑人!”
少年見她單純得可愛,笑吟吟道:“我一錠金子都買不來這個鐲子,他五兩銀子豈非更加不能?若說坑人,他坑得可比我厲害多了。我康河最見不得女孩子吃虧,豈能見你上當受騙還袖手旁觀?”
羅君露道:“我願意,你管不着。”
康河瞟着趙掌櫃的,悠然道:“他也願意。”
羅君露急了,道:“你究竟還不還我?”
康河瞪大眼睛,道:“這倒奇了,這鐲子明明是我的,我爲什麼要給你?莫非你看上本少爺了,想要一件定情物?”
羅君露聽到圍觀的路人一陣鬨笑,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我不當了還不成麼?”
康河悠悠道:“當票在那擺着,你可不能反悔。若要贖回,也得拿出一錠金子才行。”
羅君露平日足不出戶,性情嫺靜溫柔,此刻被這少年三言兩語氣得不知所措。她用力咬了咬脣,頭也不回地走了,居然連當得的銀子也沒要。康河面上浮起一絲狡黠的微笑,把鐲子揣入懷中,緊隨其後。她一路打聽着什麼,最後走進穎花園。康河嗟呀不已,眉頭微皺,喃喃道:“難道她也是陸飛洲的情人?”想到這,突然覺得懊惱不已,咬牙道:“該死的陸飛洲,總有一天我非殺了他不可!”
葵園公子蘇瑾煥在菊影樓大宴賓客已經多時了,燭影搖紅,羣情振奮,逐笑追歡,簫鼓如雷,笙歌繁響,起坐喧譁,醒者鬧,醉者叫。燈火輝煌的夜晚,瘋狂、粗暴,充滿奢靡的歡笑,無法抑制的躁動。捻花塢名妓蘇雨蓉婉轉輕妙的歌聲也無法安撫狂亂的人羣,她的歌聲漸漸被淫靡的樂曲淹沒。一個彷彿來自地獄的舞女,極大地撩起男人們原始的慾望。她放肆地笑着,指揮着狂野的宴席。她那薄霧似的舞裙,叮噹亂響的腳鈴,水蛇般的細腰,像噼啪燃燒的烈火,把每個男人灼燒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撲倒在她跟前吻她的腳。她豔麗的明眸在燭火中閃爍如妖魅,血淋淋的傷口般的紅脣帶着一種野性的誘惑。
在這衆生狂歡的淫冶地,陸飛洲反生倦怠之意。隱約的花香在幽暗中浮動,靜謐的果林中傳來鶯啼,遙遠的夜空升起一陣簫聲,帶着無限的憂鬱。
祝酒山莊的大少爺田嘉佑是武林中的頭號敗家子,也虧得他家底厚,經得起他如此揮霍。他的妹子上個月剛爲陸飛洲的薄情負心上吊自殺,現在他卻坐在陸飛洲近旁稱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