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白時中等人,立時露出會意的神色。
大宋朝堂的士大夫,對於軍事上是文盲,可是權術應用卻是狀元級別。种師道分析着金國的皇室之爭,皇位交替引動的矛盾,在場士大夫立刻明白其中玄機。
宋欽宗也是點點頭道:“那種將軍便是說,這次汴梁之圍,看似兇險,其實有驚無險!“
“確實如此!“种師道似乎覺得這些還不夠,繼續道:“陛下,金遼之戰時,是生死之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金軍必須擊敗遼軍,只有消滅遼軍,金軍才能存活;可是金宋之戰卻不同,這是一場晚宴。金軍佔據幽燕險要,易守難攻,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進可攻,退可守。因爲立於不敗之地,有了退路,反而少去了拼搏,敢拼敢殺的決心,內部的齷齪,爭鬥必然隨之而起,內部矛盾大於外部矛盾。這次汴梁之戰,有驚無險。”
宋欽宗臉上立時露出喜色,只要金軍不破城,一切都好說。
种師道卻道:“這次,金軍東西兩路出擊,東路軍完顏斡不離威逼汴梁,曾經邀請西路軍元帥粘罕率兵南下,繞過太原,攻佔潼關,切斷西軍援救之路,並斷去向西遷都長安的意圖。只要是金軍東西兩路出擊,汴梁必然危險。可是完顏斡不離與粘罕不和。兩人多有爭鬥。若是粘罕聽出完顏斡不離請求,南下攻破潼關,此戰最後即便是勝利,首功也是完顏斡不離,次功纔是粘罕。粘罕是高傲之人,豈肯爲他人作嫁衣,故而停留在汴梁遲遲不是南下。這是金軍內鬥,金軍齷齪,帶來的最大惡果,也給我軍帶來了一線生機!“
“這一線生機,註定了汴梁得以保全。可是這一次僥倖得意保全,不代表下一次汴梁依舊安全。好運不會時刻降臨到大宋,運氣遲早有耗盡的時刻。只有遷都,才能避開危險;只有遷都,才能甩掉包袱!“
种師道再次提出遷都。
“此刻,定都汴梁,除了消耗人力、物力、財力之外,什麼也得不到。除了成爲金軍的活靶子,被金軍一點點耗掉國力之外,什麼也得不到。遷都勢在必行。”
宋欽宗猶豫老片刻道:“種老將軍,此事稍後再議!”
稍後再議,等於以後不議。
种師道心中微微嘆息,官家太過優柔寡斷,瞻前顧後,拿不定注意。可這事情,又豈能猶豫?平常時刻,國策上優柔寡斷,不過是兵敗,或是財稅損失而已。可是在這件事情上,又豈能優柔寡斷。
君不見,五代時後晉開元三年十二月(公元996年),契丹君攻入汴梁,後晉滅亡。
在大宋建國初年,宋太祖趙匡胤就打算遷都洛陽,就是因爲汴梁不利的地理位置的,只是遭到了滿朝文武的反對。而其弟趙光義也是反對,更是說,治國之道,重德不重地利。無奈之下,遷都之議,消去。
“遷都,幾乎是同滿朝文武作對。太祖雄才大略,幾倍於當今聖上,尚且做不到;陛下之才中等,又豈能做到!”种師道心中默默嘆息,不遷都,死守汴梁,大宋將財力兵力耗盡在孤城時,便是被破城之時。
李綱開口道:“官家,種老將軍所說,這一戰汴梁有驚無險,必然得以保全。既然如此,那我們爲何不主動出擊,攻擊城外的金軍,若是勝利,可以解去汴梁之圍;若是失敗,也不會導致汴梁淪陷!”
“此意甚好!“白時中也點頭道。
“城內糧食堅持不了多久,只能是出擊,賭上一把,即便是輸了,也認了!“張敏道。
歐陽珣也點頭道:“此戰,不得不戰。城內五十多萬軍隊,坐守孤城,被八萬金軍逼迫,千古唯有的奇談。百姓如何看待我們,後人如何看待我們!”
沒有進過商議,幾乎朝內的重臣都達成了出兵的意見,就連宋欽宗也是心動不已。
若是過去,根本談不上主動出擊迎戰金軍,只要是守住城池不失就是大功一件。而若是出城野戰,一旦失敗,那就是大罪過。可經過种師道一分析,衆多的大臣內心都是火熱了起來。城內五十萬大軍守城,八萬金軍攻城,丟不丟人。
兵力六倍於敵人,卻是處於守勢,再是臉皮厚的人也感到臉上無光。
种師道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他之前分析敵我,只是爲了堅定官家的決心,只是官家的心思太堅定了,竟然要出城攻擊金軍,這不是找死嗎?
他還記得入城那一戰,世人都說那是一場大捷,可是种師道卻保持沉默。那三萬軍隊,是青澗城的精銳,是種家的老牌部隊,是嫡系中的嫡系,在西軍中也是一等一的王牌。面對同等數量的軍隊,從來不懼;即便是面對兩倍於我的敵軍,也是不畏懼,可以全身而退。
可是那一戰,面對五千金軍鐵騎,種家軍三萬大軍大敗而歸。
那一戰,他真實的見到了金軍的強大,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此言不虛!
在沒有足夠把握,最好不要輕易出擊,不然必敗。
“官家萬萬不可,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旦戰敗,就有破國亡軍危險!”种師道連忙勸解道,“我軍雖然有五十萬,可是良莠不齊,多數兵甲不足,缺乏訓練,守城有餘,而出城交戰不足!”
李綱譏笑道:“種老將軍,之前激戰金軍膽子大得很,可是此時爲何這樣膽小!”
“膽子是變小了,那是因爲我輸不起!”种師道道,“之前激戰金軍,即便是身死又如何,不過是馬革裹屍而已。大丈夫能夠身死沙場,豈不快哉!可是此刻,汴梁城大軍出擊金軍,一旦失敗,我軍士氣必喪,那時汴梁危矣!”
“將軍剛纔不是說,金國內鬥不斷,爲免功高蓋主,金帥必然不會全力攻城,汴梁看似危險,其實安如泰山嗎?”李綱毫不客氣的指責道。
“李相,辯論之道,詭詐之術。真正決定勝負的還是將士戰力高低,勇氣,以及府庫錢糧多少。若是耍嘴皮子就能決定勝負,還要將士們拼殺幹什麼?”种師道悠然的說着,他說這些都是渾不在意,卻沒有料到得罪了滿朝的文武。
朝堂之上,文人佔據多數,文人吃飯就是靠辯論,就是靠耍嘴皮子。可是到了种師道嘴中,卻是把辯論成爲詭詐之道,這不是赤裸裸的蔑視滿朝的士大夫嗎?無形中,在場的衆臣都對种師道心中暗生恨意。
而這一切,种師道渾然未覺。
种師道繼續道:“此戰,我軍處於弱勢,必然簽訂類似於澶淵之盟的合約。只是割地一條,打死也不能答應。蘇洵《六國論》,點出割地是破滅之道,河東、河北之地,必然不能答應。可如何抵制住金軍壓力,只有強大的軍力。若是汴梁守軍存在,可威懾金兵,可推掉這一條;可是若汴梁守軍損耗巨大,只能接受金軍割地之辱。“
“軍隊,是合約的籌碼。一旦出城攻擊金軍,軍力大損,那時還能保住河北河東之地,汴梁都有可能丟失!“
出兵的危險太大了,幾乎是等於賭博,而一旦失敗,不僅是士氣大損,更是可能割地,甚至是汴梁淪陷。雖然,种師道分析,金軍元帥攻破汴梁的可能性不大,可是在這件事情上,豈能大意,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這時,宋欽宗開口了,問道:“種老將軍,可知道汴梁的存糧有多少?可知道汴梁還能堅持多久?”
种師道沉默了。
百姓看來,種少保百萬大軍援救汴梁,氣勢恢宏,場面巨大,振奮人心。可种師道知道,勤王之師那裡有百萬,只不過是用了誇張手法,糊弄無知百姓還可以,勤王之師頂多有二十萬。只是這二十萬多是雜牌軍,實力摻雜不起,派系衆多,各個將領鉤心鬥角,武器不全,總之缺點很多。
這二十萬軍隊,若是守城還可以,若是到城外交戰,根本發揮不出二十萬軍隊的優勢,反而是混亂不堪,戰之危險。
可是呆在城中也不行。
汴梁已經圍困了幾月之久,汴梁城內的糧食極度緊張,此時城內百姓多數已經在喝稀飯,一些窮苦人家甚至是稀飯也沒有了。城內高官也開始節食,能吃上饅頭就是上等人家。而此時又來了二十萬援軍,又讓糧食緊張的汴梁雪上加霜。
初略估計,大概一個月時間,糧食就耗盡了。
那時,汴梁可能易子而食,汴梁可能不戰而破。
恍然間,种師道明白了官家的心思,此戰勢在必行,不得不戰,即便是明知必敗,也要一戰。
此戰,若是勝利,可以擊退金軍,打通汴河,從東南轉運來糧草,緩解汴梁的壓力;若是戰敗,出城作戰的,幾十萬大軍不是被俘,死亡,就死打散,變相的減少了人口,節約了口糧,汴梁可能支持的時間更長一些。
很殘忍,但很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