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的李靜, 在大家舉杯時,也忘了自己那拿不出手的酒量,隨着一杯杯的往胃裡倒酒。
在她喝得微醺之際, 雅間的門不經然的被敲開了。同樣喝得面頰灼紅的李讓, 被來人悄悄叫了出去。
李讓出門時, 李靜拿眼角餘光撒了一眼, 叫他出去的那人, 她好像是在哪裡見過。而且,只是不經意的一瞥,李靜的心間, 卻莫名的咯噔了一下,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似的。
暗自搖了搖頭, 李靜在脣邊勾起一抹諷笑, 她什麼時候這麼敏感多思了。
不過, 片刻之後,李讓煞白着一張臉進來拉她出門, 語不成句的告訴她的話,卻讓李靜訝異地發現,這次,她竟是沒有多思。
李夫人秦氏病危,李寂派人接他們速速回宋州。
這些年, 秦氏的身體, 時好時壞的。病危也不是沒有鬧過, 可是, 總是在鬼門關前走過一次, 就回來了。
李靜從來都是從李讓那裡聽了,擔心之餘, 所能做的,也只是讓喬戎去代她看望一下李夫人,然後,再託萬麒買些補品讓李讓拿回李家而已。
秦氏不喜歡她,李寂卻一直待她很好。所以,對父母,李靜只是覺得有些遺憾,談不上恨,也沒有太多的愛。就連那份血緣的羈絆,也因爲她不想成爲怨憤的理由,而刻意地在心中淡漠了。
這次,聽到李夫人病危,說李靜完全不擔心是假的,可是,她卻沒有太過擔心。
而且,如今朱說雖是定了名次,官位、職務都還沒有定下來,還有摩西,明法科考了第十七名,不上不下的成績,加上那個惹人非議的容顏,還有它的身體,它的前途,也是李靜掛心的。
雖然不能表達出來,可是,李靜自覺,她的心中,摩西和朱說,是比李夫人重要一些的。
所以,李靜扶着李讓下樓出門,卻在臨上車之前,頓住腳步道:“讓,你先回去吧。我想等朱說和摩西他們的官職定下來之後再走,反正,我想,即使我回去了,母親也是不願意見到我的。”
面對李靜這一刻的冷漠,李讓心下黯然,卻也只是含淚點了點頭。
可是,那位前來接他們的李家人卻對李靜道:“夫人的身體,其實在年前就很不好了,爲了不耽誤兩位少爺,才一直讓人說她身體無恙。奴才臨行之前,夫人在榻前叮囑,一定要把四少爺一起帶回去。奴才雖只是一個下人,但還是求四少爺看在夫人對您的生養之恩上,隨奴才回去看看她。”
那人說完,對着李靜恭恭敬敬的施了一個大禮,是懇請,也是責備。
這些年,李靜就見過李夫人兩次,兩次都是李夫人意識不太清楚的情況下,一次被她拿茶杯潑了一臉茶水轟了出來,一次是她抓着她的手哭鬧訴苦,不知道是看着她,還是把她看成了李讓。
但是,那兩次,都不是李夫人主動要見她的,都是她經不住李讓的哭求,自己貼上去見李夫人的。
這一次,聽到李家人說是李夫人親自開口要她回去,李靜的驚訝,其實多過驚喜。
李靜看了那人一眼,又看看了酒樓那扇開着的窗戶,對那人道:“你帶着三少爺先行,我處理一些事情,隨後騎馬追上你們。”
那人責備地看了李靜一眼,終是點了點頭,拿了上馬凳扶着李讓上馬車。
李靜看着馬車的背影有一會兒,才上樓去。
雅間裡仍然熱鬧着,就連一向對酒避而遠之的摩西,也喝得陶陶然了。
李靜把朱說拉到窗邊,開門見山地道:“剛纔宋州來人了,說是李夫人病危,讓已經坐馬車先行一步了。我•••家裡的下人說李夫人親自開口要我回去一趟。等她的病情穩定下來,我就會回來。要是在那之前,你的委派下來了,赴任之前,沒時間繞道宋州的話,記得寫信告訴我。”
李靜說着,回身看了一眼,接着道:“摩西的事,萬麒應該會照應着,如果我回不了京,你告訴它,委派下來之後,讓它無論如何回一趟宋州。
劉禪家裡,你要是不方便,就讓萬麒去說一聲。
很抱歉不能在這麼重要的時候陪着你,我走了,祝你好運。”
李靜說完,深深看了朱說一眼,作勢要從窗戶下去。
朱說反手握住李靜的胳膊道:“別走窗戶,我送你下樓。”
兩人到了樓下,李靜牽馬臨上馬前,朱說握住她的手,用力握了下道:“久病之人都長壽,你母親這次,一定能平安的。別太擔心了,如果她對你不再介懷了,就在她牀前多陪伴她些時日。
我這裡,已經沒什麼要記掛的了,等官職定下來,我會和蘇公子一起,去宋州看你。
你安心在家陪着你母親就好。”
李靜看了眼被朱說緊緊包裹着,卻仍然忍不住瑟瑟發抖的手,抽了抽鼻子,墊腳用力抱了他一下,抽出手,上馬揚鞭離開。
她的那點兒心事,雖然努力藏着掖着,可是,朱說還是看出來了。
李靜在城外官道上追上了李家的馬車,天擦黑之際,趕回了宋州。
在李家的門外,李靜本來還猶豫着要不要進門,卻被李讓緊緊抓着手進了家門。
李靜以爲,會見到病榻前昏迷的李夫人,可是,敲開房門,卻見到了妝容整齊,面色雖稱不上紅潤,卻也說得上精神的李夫人坐在桌前。
桌子上,擺着幾個用罩子蓋着的碟子。
兩人進門,下人在李夫人的示意下,拿掉了碟子上的罩子,有兩個丫鬟,拿了襟帕爲他們淨面、淨手。
李靜暗暗咬了下口腔內壁,是疼的;她又不放心的掐了下掌心,也是疼的。
李夫人擺手阻止了兩人行禮,笑得溫婉恬然地招呼兩人落座。
李靜恍惚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簡單的四菜一湯,全是她愛吃的。
李靜訝異地看向李夫人,李夫人溫和而靦腆地對她笑了笑,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李夫人,這一笑,竟讓李靜看見了一抹屬於少婦的嬌羞。
食不知味的吃了一頓晚餐,到李家爲她臨時安排的房間沐浴過後,李靜被李夫人身邊的丫鬟請到了她的房間。
李讓已經到了,坐在李夫人對面安靜地看着她做活,李夫人看到李靜進門,招手示意她坐在李讓身邊。
李靜心下有些惶然地落座,面對這樣靜謐而太過友好甚至稱得上溫暖的氣氛,她覺得說不出的彆扭。
不是說李夫人病危了召他們回來嗎?那怎麼不見李夫人躺在牀上?怎麼不見李寂和李家的兩個大兒子侍奉牀前?怎麼不見宋州城最好的大夫們前來會診?
這樣溫柔恬靜的李夫人,李靜只在尚不能完全聽懂這個時代人說話的極幼時期見過,那個抱着李讓去秦家小住的李夫人,曾經這樣溫柔過。
只是,那個時候的李夫人,溫柔中,是有一抹愁緒的。現在的李夫人,卻是全然地放鬆着。那種笑容氣場,有點像李靜前世的母親。
可是,李靜記憶中的李夫人,卻總是怯怯的,對她更是有着難掩的厭惡,這幾年更是精神時好時壞,但是,就李讓說,李夫人即使身體好些的時候,也是經常暗自垂淚的。
那現在這個面帶微笑熟練地穿針引線的李夫人,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李靜捏了捏李讓的手心,拿眼神詢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得到的,卻是李讓同樣茫然的神情。
李靜繃緊的神經,在這種難得溫柔的氣氛中,慢慢放鬆下來。不自覺間,靠在李讓的肩上昏昏欲睡。
李靜再醒來的時候,人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充滿少女閨房氣息的大牀上。
李夫人不知道是一夜沒睡,還是早早醒來了,在牀前,一臉滿足的微笑看着她醒來。
若不是一向冷靜慣了,李靜一定會以爲自己撞鬼了,嚇得驚叫出聲。
即使沒有驚叫,李靜也是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脖子。
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過後,李靜在眩暈感中,由李夫人親手,換上了一件當時在京城流行的款式的粉紫色的繡了百合花的瘦身禮服。
由李夫人親手,爲她梳了一個簡單典雅的閨中女子的髮型,戴上了手鐲、頸飾、香囊。
如果不是李靜拒絕,李夫人甚至還要爲她上妝。
李靜隨着李夫人到了李家的餐廳,不僅李寂、李讓,連李家的長房、二房全家也坐在那裡。
李靜被李夫人牽着手坐在了她身邊,早餐桌上,李家奉行的是食不言,換在李靜這裡,卻變成了“骨鯁在喉,食不下咽”。
她看着李寂,希望得到一個解釋。可是,李寂只是溫和尷尬地對她笑了笑。
而那個曾經給過李靜一個耳光的李家長房媳婦,經年過後,看着她,只是神色飄忽不再聚焦而已。
早餐過後,李靜被帶到了李家的正廳,在李家兩位宗族長輩的見證下,由據說是當年隨着李煜從南唐宮中帶來的一個拄着柺杖,走路都有些發顫的老太太,爲她舉行了及笄禮。
十九歲的李靜,舉行了十五歲姑娘的及笄禮。
事先沒有得到一絲消息的李靜,宛如木偶一般,被兩個僕婦指示着亦步亦趨的完成了整個儀式。
不同於束髮禮的“質勝於文”,及笄禮,李靜得到的評價是“靜若處子”。
當晚,李寂宴請宋州城的官吏名流,當衆宣佈了李靜其實是女子的消息,並且爲李靜舉辦了遲到的及笄宴會。
當天晚上,因爲精神恍惚喝得微醺的李靜,第一次被丫鬟服侍着入睡,睡夢中,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一隻手,在輕柔地撫摸着她,有一個溫柔婉轉的聲音,在她耳畔唱着宋州大街小巷熟知的催眠童謠。
第二天,帶着宿醉的頭疼醒來的李靜,得到的,不是丫鬟僕婦,還有李夫人的精心侍候、照顧,而是李夫人去世的消息。
被紅姑擺弄着,穿上一身孝衣的李靜,看到躺在棺材裡神色恬然宛如入睡的李夫人,怔怔的,摸不着頭腦的,臉頰卻流下了兩行眼淚。
七天之後,李靜在李家浩浩湯湯的送葬隊伍中間,參加了李夫人的隆重莊嚴的葬禮。不過,葬禮上,她沒有再流下一滴眼淚,甚至,沒有露出悲傷的表情。
如果不是死者爲尊,她甚至想要掀開李夫人的棺槨問問她,既然她一生都沒有善待她,都在怨恨着她,爲什麼臨走之前,要給予她片刻的溫柔?
她已經放棄在這個世界感受父母之愛了,爲什麼,她在臨走之前,要那樣充滿愛憐地撫摸她,還爲她唱唱給幼兒的童謠?
她補償了遺憾,恬然的離開了,有沒有想過,被留下的她,情何以堪?
李靜當然沒有歇斯底里的發泄,在衆人悲傷的氣氛中,本來就不招待見的她,自然不能再做出什麼惹怒大家。
葬禮過後,李靜搬回了李家居住。
雖然仍是住在她以前那個遠離李家主宅的偏院裡,雖然大多數的時間,她依然自己獨自開竈,雖然隔三差五的,她會回山上看看李興、李和,看看她的花園,可是,李靜仍是懷着滿腔發泄不得的憋悶、失落,穿着白衣,撤去環瑱,做守孝的女子打扮,住進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