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帶着秦海出了家門, 本來是想領着她到街上隨便逛逛的。不過,依賴,她自己有些倦怠;二來, 中秋節的午後, 人們都忙着跟家人團聚, 連做生意的小販都有些心不在焉。
李靜微微權衡, 就拉着秦海去了晏殊家。
李靜到了晏府, 晏夫人正在爲中秋節的晚上做準備。
晏家那個兩個進宮伴讀的孩子,也都放假回了家。
晏殊自然也在家中。
晏夫人從廚房出來跟李靜打了個招呼,就又回去忙碌。
秦海被晏芸拉去玩, 李靜在晏殊的書房受了他的招待。
這是李靜進京之後,第一次見到晏殊。之前晏夫人雖帶着晏芸去她那裡玩過幾次, 可是, 李靜卻從來沒有來過晏殊府上, 自然也不可能見到晏殊。
晏殊的脣上,蓄上了鬍髭, 乍看之下,李靜還頗有些不習慣。
畢竟,晏殊面白清秀,蓄上短髭,不僅沒有顯得成熟, 反而給人一種少年人刻意扮老成的違和感。
雖然李靜極力剋制, 可是, 還是用詫異的神情失禮地盯着晏殊的短髭看了一會兒, 脣畔, 也微微抽搐地上翹。
顯然不是被人這樣看過一次了,晏殊輕咳了一聲道:“這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開始蓄上的, 怎麼,很難看嗎?”
眼前的晏殊,說是二十都不會讓人嫌大,竟然已經到了而立之年了。
李靜想到了那張留在歷史書上的蓄着山羊鬍子的畫像。
“沒,只是,有點兒不習慣。”
“我自己也還沒有習慣。不過,我想着,都到了而立之年,再不蓄上鬍髭,怕被後進取笑不服老了。”晏殊說着,下意識地用食指蹭了蹭自己的短髭。
看到晏殊這個動作,李靜想到了遠在亳州的范仲淹,他今年已經三十有二了,卻還是每天不論多麼忙碌,都不忘刮鬍子。
是因爲沒有子嗣嗎?
這樣想着,李靜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小腹。
看着事業有成,子女具有的晏殊,李靜第一次心痛地有些惶然。如果,如果三年之後她的身體還是不能受孕,不能忍受范仲淹納妾的她,就要和他分開了吧?
想到自己三年的辛苦可能會化作終生的分離,李靜心間,瞬間涌起一陣撕裂般的痛感。
夜半爬起來獨自拭淚,在李靜,已經是平常;可是,這樣在人前失控,於李靜卻還是第一次。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很失禮,大過節的,跑到別人家裡哭,不是給人家增添晦氣嗎?
可是,李靜控制不住那種不斷上涌的悲傷的情緒,端起茶杯,想要借喝水的姿勢擡起衣袖拭淚,結果,卻被衣袖上鑲得金線硌着了眼睛,眼淚更加停不下來了。
坐在對面的晏殊,靜默的起身,穿過房間,遞給李靜一塊方巾。
李靜放下茶杯接過方巾胡亂地擦了擦,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不好意思,讓晏大人看笑話了。我突然想起家裡還有點兒事,先告辭了。”
說着,李靜站起身來,如果此刻眼前有一個地洞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晏殊沒有接過李靜隨手遞過來的方巾,而是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攬上她的肩道:“不痛快的話,想哭就哭吧,把不好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在這裡,不會有人笑話爲難你的。”
不知道是晏殊溫柔的話語,還是晏殊一下一下在李靜背上輕撫的動作,或者是李靜這段時間積聚的壓力達到了極限,一面抱着“有個地洞我一定會跳進去的想法”,李靜終究忍不住,靠在晏殊肩上痛苦出聲。
她以爲自己足夠堅強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沒有退路的。
以前,從來都覺得孩子可有可無,甚至,因爲害怕不能成爲一個合格的母親,而有意無意逃避可能會有孩子這個念頭的李靜,在發現自己真的可能不能擁有孩子的那一刻,雖然強作鎮定,心下卻是惶然。
接受治療是無可選擇的,即使初始范仲淹說了不用治,李靜也會執意接受治療;可是,要是治不好呢?
李靜不能忍受因爲自己的原因,讓那個在親生父親和繼父的家裡都沒有得到過溫暖的男人失去做父親的資格。
那個仕途註定多舛的男人,如果因爲她的原因連家庭都是孤獨的,李靜接受不了;
可是,她同時也清楚的知道,她沒有劉皇后那樣的器量,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愛人爲了子嗣去擁抱別的女人;
即使那個女人不會得到她的愛人的愛,那也讓李靜覺得她的感情受到了褻瀆,而那個被用來用作生育道具的女人,也太過可憐。
如果真的不能受孕了,李靜知道,她只有選擇離開自己的愛人。
以前就是一個人,在愛上那個人之前,李靜也一直以爲她就會一個人活下去。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好,即使沒有李家,即使沒有那個所謂郡主的身份,李靜相信,她有能力衣食無憂的活下去。
可是,爲了什麼活着?
完成解師傅的遺願?那個,在聽過那個人彈琴之後,李靜已經知道,她的琴藝達不到那種境界了。
而且,她並不確定,懷着失去愛人的傷痛,她是否還有心撥弄琴絃?
那麼,自怨自艾地活着?
李靜的驕傲,不允許她以一個敗者的姿態出現在人前,即使她在事實上確實是某一個方面的敗者。
不能自怨自艾,遠離自己的愛人,沒有目標,卻要神采奕奕地活下去,只是想到這些,李靜就感到整個心都要撕裂般的疼痛。
在那個知道了她的愛人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宋人,而是會在歷史書上刻下名字的偉大人物而決定單方面放棄那段感情的那一年,李靜雖然傷心,卻也沒有這般絕望。她的日常,能很好的安排。
也許,那是因爲她還從來沒有得到過在一起的快樂;也或許,那是對方一直都表達着對她的愛,她並沒有完全絕望。
李靜以前覺得,那些爲了孩子而變得不幸的夫婦是愚蠢的。沒有孩子有什麼大不了,即使有人終身不育,地球不還是繁衍了六十億人口人滿爲患了嗎?不生育,反而給地球減輕了負擔。
可是,真的輪到自己身上了。李靜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即使她自己不在乎沒有子嗣,她卻沒有辦法不在乎自己的愛人失去成爲父親的資格。
她還害怕,那個對自己承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人,即使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卻因爲那種缺憾,而在內心隱隱的恨上自己。
那比背叛更讓她難以忍受。
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李靜,不習慣向任何一個人傾訴抱怨的李靜,即使治療疼痛難耐,也咬牙堅持下來,不能向任何一個人撒嬌的李靜,終於在意識到所有者一切都可能是徒勞的可能性之後,負面的感情突破理智奔瀉了出來。
把廚房交給自己的貼身丫鬟,親自端着待客的茶水到廚房的晏夫人,剛剛走進迴廊,就聽到了那種讓人絕望的慟哭之聲。
她甚至不能相信,這種連聽着都震痛的聲音,是從那個一直驕傲、從容的微笑着的女人喉嚨裡發出來的。
李靜進京的事,她是輾轉從一個嫁給開封府捕頭的遠房表姨那裡聽來的。初始,晏夫人以爲李靜只是路過京城,大概是陪着她的相公公幹,沒有時間也不方便,所以沒有如當初承諾的那樣,一進京就要來她家。
可是,後來,晏夫人進宮,從宮人那裡聽說,那個堅持不成親、不收徒的古怪的孟太醫,收了一個門外漢的女徒弟。而且,那個女徒弟是那位蓮花郡主夫家的妹妹。
李靜雖然被冊封爲了宋國郡主,可是,因爲之前的花精流言,私下裡,人們都稱呼她蓮花郡主。
本來就是道聽途說的消息,做不得真,可是,那天正好沈婕妤身體微恙,請了孟太醫診治。晏夫人見到了一向不要藥童的孟太醫身邊跟着一個人。
好奇問了一下,那人姓朱名婷,確實是孟太醫的徒弟。
晏夫人跟那位姑娘搭話,三言兩語就問出了她跟她的嫂嫂一起,住在京城。
之後,自然也就沒有了秘密。即使那位姑娘欲言又止,晏夫人在知道孟太醫在爲李靜治療之後,還是猜出了李靜的境況。
畢竟,那位堅持不婚的孟太醫,在京城,可是有着“送子觀音”的稱謂的。
晏夫人自然知道不孕這件事對一個女子而言是什麼樣的打擊,在感嘆了果然是“人無完人”之後,晏夫人猶豫再三,還是想去看看李靜。
出乎她的意料,李靜的神色雖然有些憔悴,精神卻是很好,她雖然沒有言明,但是,對方神色坦然地收下了她遞上去的補品。
之後,晏夫人又去了幾次,有一次,正好趕上李靜接受鍼灸治療的時間,即使因爲疼痛汗溼了額發,李靜從頭至尾,都沒有□□一聲,神色間,居然還能保持淡淡的笑容。
那個時候,晏夫人微微嫉妒的放下了心。
李靜,果然是跟她這樣平凡的女子不一樣的。
可是,這一刻,聽到這種讓聞着都不忍泣下的慟哭之聲,晏夫人才明白,原來,李靜究竟也是一個普通人。只是比常人更擅長隱忍罷了。等真正難以忍受的時候,爆發出來的,卻已經是玉碎般的絕望。
這一刻,晏夫人雖然心裡一萬個不願意,還是端着托盤轉身離開了迴廊,並且吩咐下人和孩子們,不要接近晏殊的書房。
並不是晏夫人大肚能容,只是,她還沒有到那種一個高傲的女子絕望之時,還要讓她難堪的惡毒。
況且,她也不想看到那個讓那個女子安心發泄的,自己的相公。不想親自證實自己的丈夫愛着別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