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過後,李靜不放心摩西一個人待着,讓李和下山把喬戎請上了山,在等待的漫長時間裡,李靜心裡下定決心,讓錢裕買一輛馬車,家裡再顧一個馬伕。她自己雖然不經常在家住,家裡離市鎮那麼遠,紅姑還有其他人出入採買什麼的,沒個代步工具,總不方便。
喬戎幫摩西診脈的時候,李靜把李和和別院裡一干好奇心旺盛的人關到了門外,雖然知道這樣會讓衆人對摩西產生更多的誤會,可是,此時,李靜還是想先庇護着精神脆弱的它。
喬戎幫摩西反覆把了脈,揉了揉它的頭髮微笑着道:“摩西,你這幾天一直在寸步不離的照顧靜兒吧?”
被喬戎溫柔的撫弄着,本來心提到嗓子眼的摩西稍稍放鬆了些,紅着臉微微點了點頭。
喬戎放開撫在摩西頭上的手,神色嚴肅地道:“你這種身體狀況,我只在醫書上見到過,實際行醫中遇到的,你是第一例。說實話,對於你的身體以後會發生什麼變化,我也不敢斷言。不過,就你現在的狀況,只是因爲受到了靜兒血氣的影響而引發了你身體本能的發育,接下來,你的身體可能會更加向着女子的方向發育,這個過程中,你的身體如果出現什麼問題,我會盡力爲你診治。同時,我也會寫信給各地的一些名醫,向他們探問你這種身體的治療記錄。
你的健康,我會努力負責,我相信,靜兒也會好好照顧你。
不過,首先,是要你自己認同你的身體狀況。還有,當你身體的秘密不經意被有心人揭破的時候,我也希望你能夠擡着頭面對那些無知的人的讓人難堪的話語。
我和靜兒,會把你當朋友,除了在你身體不適時照顧你,不會給你更多的特殊照顧。
你有什麼煩惱,我們也會傾聽;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變得像軟弱的婦人一樣怯懦,不管你以後受什麼委屈,我們都不會管你的。”
李靜覺得喬戎話說重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喬戎卻擡手製止了她,一臉嚴肅甚至嚴厲的雙目直逼着摩西。
摩西牙齒咬住了下脣,嘴脣都出血了還不肯鬆口。就在李靜以爲摩西撐不住要整個人崩潰之際,摩西突然擡頭,看向喬戎和李靜道:“我的名字叫作摩西,跟我們族人中最偉大的先知同名。我也一直在內心把自己當做一個男子。或者,最起碼,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女子,即使被那麼多的人壓在身下變着花樣羞辱的時候,我也不過把自己當成了神的需要接受試煉的僕人。
我討厭身體的這種變化,討厭到恨不得親手毀了自己這個不男不女的身體。
但是,我不會因此變得軟弱的。即使現在我對神產生了懷疑,已經再也沒有資格回到族人中,有靜和戎在,即使是這樣的身體,我也會讓自己變得強大的。我不會一直讓你們庇佑我,這段時間跟靜在學園,我也想好了,我要學習,要參加明法科的考試,要通過熟知宋國的律法,保護那些跟我相似的人。”
現在的摩西,又恢復了李靜當初在喬戎醫館的那個樣子,眼神澤澤生輝,甚至比當初看到時更加明亮,因爲比起那種單純的倔強或者那種源於信仰的高傲來,它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方向。
儘管,這個方向或許並不適合它。最起碼,很艱難是確定的。
喬戎說那些話,只是不希望摩西崩潰掉,摩西的這種反應,顯然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在其他的一切困難之前,跟李靜一樣,喬戎爲摩西的這份心而驕傲﹑欣慰。
摩西的生理期跟李靜是同一天停止的,李靜七天,它自己只有三天。
李靜雖然滿懷嫉妒,但還是騎馬載着摩西去喬戎的醫館給它複診了一番,確定摩西最起碼暫時沒有問題之後,李靜和摩西又回了睢陽學舍。
因爲摩西想要參加科考,在它的身份戶籍之前,李靜最起碼想要它正式成爲書院的學生。
這個要求,李靜自己也覺得突兀,她甚至做好了跟戚院長打持久戰的準備,哪知,戚院長聽完李靜說得緣由之後,看着摩西道:“有教無類,我們書院歡迎任何有心向學的學子;但是,你要到書院就讀,可能會承受很多想象不到的非難羞辱。我和世子雖會保護你,但是,畢竟沒有人能時時刻刻護着你,而且,人心這種事,他人也不能左右。
而且,跟別人不一樣,你一旦入書院求學,就必須學有所成,雖然你志在明法科,九經作爲基本,你也必須通曉。
五年的時間,如果你不能順利參加科考取得功名,我就要逐你出書院。並且,應天書院除名的學子,怕是天下沒有一間書院願意接受,也就是說,如果五年的時間你不能取得功名,你就得絕了這個念頭。
如果你能接受這樣的條件的話,我就準你入學。”
李靜覺得讓一個連漢字都寫不全的人五年的時間取得功名,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她纔要開口給摩西爭取些時間,摩西就從李靜身邊走出雙膝跪地對戚院長行了一個大禮道:“弟子拜見先生。”
出了戚院長的房門,李靜摸了摸摩西的額頭道:“你沒發熱吧?我從四歲就入學,學了十年都還沒有入門,你現在連漢字都寫不全,就敢說五年考取功名?”
摩西極其少見的擡臂揮開李靜的手,給了她一個極似白眼的眼神道:“我十二歲就通過了能夠通篇背誦我們族中的三部侍奉神的經典,成爲族中最年輕的侍奉神的僕人。宋國的律法,我在跟你去藏書樓的時候看到了,還沒有我們族中的《律法書》厚,即使我對漢字掌握的不好,不出一年,我也能夠全部背誦下來。”
李靜很想跟摩西說考試不是隻有背誦就可以的,不過,看摩西神采飛揚的,一時沒捨得打擊他。路是人走出來的,也許摩西真的有學習的天賦也說不定。至於她自己,至於她自己,李靜想了想,無奈的搖了搖頭。
現在,她還是暫時以彈出讓解容子認可的琴音爲目標努力吧,反正女子又不能參加科考,她也無心政治,更加沒有兼濟天下蒼生的宏願。
這個念頭,李靜在多年之後,仍是這樣堅持的。但是,爲了那個她想要相伴一生的人,自覺不自覺地,李靜做了許多爲天下蒼生奮鬥的事,這當然都是後話。
摩西既然正式成爲了書院的一員,他的房間,也就搬到了李靜的隔壁的另一間。標準的兩人間,但是,沒有人願意跟摩西同住。
書院夫子的授課,李靜是沒有什麼興趣的,但是,摩西想聽,她還不放心他,就跟他一起了。課堂上,尚不知句讀的摩西,和對句讀一知半解的李靜,在自由討論之時,沒少鬧笑話。脾氣好的夫子,還能做到對他們無視;脾氣不好的夫子,上課到一半,乾脆把兩人趕出了教室。
十天下來,學業上毫無所得,李靜自己,絕對是因爲基礎太差被人嘲笑到無地自容。
雖然說李靜無心向學,可是,好歹她也是出身中文系的準研究生(俄國文學方向的),而且,從幼兒園到大學,一路都是優等生,這樣被當做吊車尾嘲笑的恥辱,她又怎麼能夠生受?
雖然很不舒服,但是,李靜還是決定,以十四歲的“高齡”和同樣十七歲“高齡”的摩西,一同從最最基礎的《千字文》學起。
從基礎學起,李靜自然不好意思跟着大家一起上課,而是拉着摩西去找了劉夫子,劉夫子知道了兩人的意圖之後,皺了皺眉,讓兩人去找李讓。
實不是劉夫子不想教授兩人,可是,劉夫子年事已高,教授點撥書院的學生他還能做到,手把手的從基礎教起,他沒有那個精力;當然,這也並不排除劉夫子想讓李靜和李讓多溝通溝通,以及,他其實真的很不待見摩西這些原因。
要跟着李讓學習,李靜心裡,多少是有些彆扭的。不過,看到摩西給李讓行了一個標準的拜師禮,李靜爲了不輸給他,也給李讓行了一個標準的拜師禮。只不過,在奉茶的時候,李靜還是忍不住笑出來破了功。
不管是教授李靜,還是教授摩西,李讓都不是特別願意。他跟李靜之間有了師徒的名分,只會讓李靜更加遠離他;而摩西,李讓雖然理智上覺得他有心向學是好事,可是,他自己卻不想教授他。本來李靜就對他極盡庇護了,現在在看到他努力的樣子,怕是更加待見他。
李讓這樣想,其實是錯了的,李靜是嫉妒過李讓,也覺得跟比自己心理年齡小很多的李讓學習面子上掛不住,可是,真正學習交流下來,以李靜的性格,如果李讓真的讓她折服了,只會促進兩個人之間的感情;而摩西,一旦有一天李靜覺得它可以自立了,多半,她會從它的人生中退出。保姆、庇護者之類的事情,顯然與李靜獨善其身的性格不符。
不管個人存了什麼心思,李靜和摩西跟着李讓學習的生涯在拜師過後正式開始了。
因爲李讓也有自己的課業,所以,兩個人跟着李讓學習的時間,只限於每天晚飯後的一個半時辰,剩下的時間,就要靠李靜和李讓自習。然後,隔一段時間,李讓會就他講授過的給兩人一個測評。
開始的時候,自然是有過古文學習經驗且習慣了中國人思維方式的李靜佔上風,可是,時間漸漸推移,到年關的時候,漸漸的,是摩西佔了上風。
先是默寫(明經科會考默寫填空,進士科偶爾也會有那樣的題目),開始李靜仗着有前世熟知的段落每次默寫的速度都比字都寫不好的摩西快出許多。可是,幾個月下來之後,摩西的字練得越來越好了,隨着學習深入,李靜熟知的片段也越來越少,像入冬開始學習的《易》的整本,她幾乎完全不知道,也就是跟摩西站在了一個起跑線上,她先是沒有了那種遊刃有餘的閒暇,慢慢的,開始被摩西反超了。
默寫被摩西反超李靜多少還能過得去,反正她本就不太喜歡記誦,可是,李靜一直以爲理解擅長的閱讀理解都沒有摩西理解的到位,她就有些不舒服了。
摩西本來就是空的,在放棄了它的信仰之後,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時代的倫理觀,而且還很擅長舉一反三;而李靜,帶着前世的記憶,很多段落章節,她真的很難沉下心來去解讀,一來,源於她對禮教經典本能的厭學心理;二來,她沒有舍掉自己那沒有緣由的優越感,覺得她前世那個時代的倫理,比北宋先進、文明。
但是,實際上,在你解釋《易》、《禮》的時候,在理解文字的書面意思本身面前,先進、文明之類的自我意識,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李讓雖然從私心裡偏袒李靜,但是,作爲一個謙謙君子,他在對待學問上,可是沒有絲毫的偏私,雖然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理解《易》、《禮》的方式,但是,跳脫這個時代倫理觀的,而且,像李靜那樣有時乾脆跳脫文字本身去談她自己的哲學理念的發言方式,李讓從學術的角度,沒有絲毫商量餘地的不勾同於她。
被李讓或駁斥或迴避的次數多了,李靜那本來只憑着一股意氣積攢起來的向學之心,也慢慢的七零八落了。
面對學問本身退縮,在李靜,兩世以來,還是第一次;但是,沒有辦法,就像有些人不喜歡物理,有些人極厭惡化學一樣,李靜對這個時代那種社會風氣整體上的高高在上的對於典籍的解說,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
臘月初八這一天,再次被李讓和摩西兩人無視之後,李靜最終決定,放棄進學之心,甘心做這個時代的一個只識句讀不辨疑惑的半文盲了。
李靜在說出不再跟李讓學習的話語時,不管是摩西還是李讓,兩個人都有些反應不能。
在兩人有志一同的灼灼目光的逼視下,李靜覺得,任何撒謊藉口都是罪過。所以,她撓了撓後腦勺,神色赧然的解釋道:“我本來就不喜歡這些典籍闡述的學說,雖然努力讓自己嘗試接受了,可是,還是覺得自己以前習得的學說更好一些。所以,以後除了詩詞話本,我不會再看別的書了。”
對於李靜放棄學習,李讓鬆了一口氣之餘,又有些失落,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李讓一直覺得,李靜既然被當做男孩兒將養了,還是多學些知識比較好。這樣,以後找到一個情投意合、心意相通的如意郎君的機會也比較高。
但是,李靜那不知道從哪裡習得的理念,着實與他想要教授給李靜的相去甚遠,李讓又不忍心逼迫李靜,只能任由她放棄了學習。
而摩西,除了自己到藏書樓借閱《大宋律例》,繼續跟着李讓學習九經。偶爾,也跟李讓一起出現在課堂上,時間長了,大部分的人,也接受了摩西在書院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