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我想千里之堤, 絕非一日之功。你今天忙了一天,也累了吧?明日•••明日再開始不行嗎?”李靜有些反應不能的拉住了范仲淹的手腕。
“剛纔還累得焦頭爛額呢,可是, 聽你提及了捍海堰, 就莫名覺得心間鼓譟的靜不下來, 現在即使是躺在牀上, 我也完全沒有睡意。你放心,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譜,不會累壞的。”范仲淹的語氣雖然溫柔,可是, 拿開李靜手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
李靜看着范仲淹眼中閃爍的火焰, 又看了眼自己被拿開的手, 坐起身子笑開來道:“算了, 我現在說什麼你肯定都不會聽了。難得你這麼執着想做一件事,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 儘管吩咐吧。”李靜說着,隨手拿了牀頭掛着的外衫穿上。
李靜這樣動作,范仲淹反倒猶豫着道:“你身體不好,這些天搬家又忙裡忙外,怎麼能隨着我熬夜呢?”
“不管是搬家, 還是招人, 多是錢大哥、朱婷他們在忙, 我也就每天做做飯, 看着秦海習武而已, 閒得胳膊腿都快生鏽了。
儘管有些對不起你,可能也辜負了朱婷每日熬藥的一番辛苦, 我對自己做母親這件事,已經不抱太大的幻想了。
當日我在滕子京家裡說的話是認真的,別的我或許不敢說,幾何和地理,即使過了經年,我依然能夠拍着胸脯保證說那是自己擅長的。
雖然對海堰沒有什麼印象,可是,都江堰和長江三峽,我還是有印象的。
哦,對了,長江三峽上的水壩,在千年之後,還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壩呢。比捍海堰複雜了不止數倍。
雖然我都是從書上得來的知識,不過,可能多少也是派得上用場的。
所以,不用客氣,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就是。如果我做不到,我也會負責找到能做到的人的。”
范仲淹定睛看了李靜半晌,終究伸出手道:“那就有勞娘子跟爲夫一起辛苦了。”
李靜半低下頭,緋紅着臉抿嘴輕笑道:“蒙相公不棄。”
范仲淹本是怕拒絕了李靜讓她敏感的自尊心受傷,所以,用半開玩笑的親暱語氣應下了她。
只是,李靜難得羞澀而大膽的迴應,讓范仲淹的心臟,不合時宜的鼓譟起來。
好在,兩人都是理智勝過欲\望的人,交換了一個纏綿深長的吻之後,互相爲對方整了整衣衫,一起去了書房。
從這天起,每天白天,范仲淹去衙署工作,李靜要麼關在書房看書,要麼出去蒐集關於修築海堰的資料,走遍了西溪鎮的官坊、私坊之後,李靜只蒐集到了少得可憐的信息。這個時候,她無比懷念前生的互聯網世界。
晚上的時候,范仲淹和李靜一起,看她蒐集來的那些多半沒什麼用的資料。
這樣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兩人確定了唐朝時李承修得捍海堰原址大致北起楚州,南至海陵。
六月十三,結束了長達一個半月的梅雨季節之後,天氣難得放晴。雖然隨着太陽的升起,空氣仍讓人感到溼熱。
不過,這一天,趁着范仲淹沐休,李靜和他,還是決定去實地看看海陵的捍海堰。
出行的時候,李靜叫上了秦廣,劉禪閒得無聊,吵着也要同行。
李靜看范仲淹雖然面有不愉,但沒有執意反對,就帶了劉禪同行。不過跟他說好了,他們此行,不是去郊遊踏青,而是去查看前代的捍海堰遺址。
幾經問詢,一行人在當地居民的指導下走到了當地人俗稱“皇岸”的海堰邊。
觸目的幾百米內,竟有三個缺口,與其說是海堤,不如說是斷壁殘垣更合適些。當地的老人告訴他們,每年的七八月間,大潮來時,都會增加新的缺口,海水從缺口倒灌,滷水充斥,大片靠海的田地、廬舍和鹽竈都會被淹沒。
而海潮退了之後,由於剩下的海堤的阻隔,一些低窪地區,海水淤積,形成鹽鹼之澤,田地徹底的被毀。
當地人私下裡都稱這道海堤爲“荒岸”,讓當地荒蕪的堤岸。
來的時候臉色本就不愉的范仲淹,在回程時,眉心都成了褶皺,只是一雙眼睛,更加的堅定深邃。
回到家裡,范仲淹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
即使是李靜,都被他擋在了房門之外。
李靜做好晚飯,招呼全家人吃過之後,拎着食盒,敲響了書房的房門。
范仲淹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纔出來開門,李靜把食物擺在窗邊的方桌上道:“你想好要做什麼了?”
范仲淹封好信封,走到窗邊道:“今日實地看過了捍海堰殘址之後,我更加確定要修復它。只是,修復捍海堰,不是我一個小小的鹽倉官能做主的,我打算明日進一趟泰州城,面見知州張大人,請求他下令修復海堰。”
李靜隨手自然的爲范仲淹倒了杯酒道:“這種大事,不是要上書皇上的嗎?如果•••我只是說如果需要的話,我去跟皇后低頭也沒關係的。”
比起那個老人描述的海陵百姓的水深火熱來,李靜覺得,如果能借助皇家的力量修好捍海堰的話,她的愛情潔癖,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了。
“就算是需要上表皇上,我一個小小的監倉官,也是沒有權力越級上達天聽的。而且,皇后娘娘如何護短,也不是那種拿一州百姓與我一個小小的無品官吏相脅的冥頑婦人。這種事,你不要胡思亂想。”范仲淹說着,握住了李靜的手輕輕按了兩下。
“那個,不都是說朝中有人好辦事嗎?你不用顧及我,就算不能跟你相守,我只要知道你心裡有我就好。比起那些年年生活在水深火熱,朝不慮夕的百姓來,我•••我一個人的幸福,真的太渺小了。”以前的話,李靜根本不會生出這種想法。
她以爲,沒有戰亂的話,就是太平盛世。范仲淹只要勤政廉謹,就能成爲一個流傳後世的好官吏。
可是,在聽那位老人說了,范仲淹前任的那位大人,即使再卸任離開時,還站在殘舊的海堤上望着大海垂淚。
那位大人幾乎把自己所有的俸祿都給了那些孤寡的百姓,不可能不會尋找改變百姓處境的根本方法,可是,卻只能飲恨辭職。
可見,並不是他不想,也不見得是他不能,而是他沒有權力拯救沿海的百姓呀。
雖然裙帶關係爲李靜所不齒,可是,比起那些生民的性命和最起碼的安心穩定來,她覺得,即使手段不太光明,只要做到了實事就好。
“我跟你說過,皇后娘娘不是那種愚昧的婦人,同時,□□地大物博,除了西溪一隅,北地有遼人兵禍,西北有党項族李德明欲分國土,西南有吐蕃、大理之患,各地每年災荒、蟲疫不斷。區區海隅的萬戶百姓,在整個朝廷看來,是微不足道的。
而且,我讀書爲官,是爲了憑藉自己的能力爲百姓辦事,不是想用權力壓迫他人。
我相信,只要我陳明瞭因由利弊,張大人會願意把修築海堰的事交給我處理的。
即使張大人不察,我也會想其他的辦法修築海堰。
你爲西溪、海陵的百姓擔心我能理解,可是,天下的百姓,不管是忍受海患,還是忍受兵患,或者災疫,都是一樣在受苦。
你只看到了西溪百姓的疾苦,卻沒有想到他地百姓一樣需要皇恩。而並不是每一個地方官吏都有機會直接上達天聽的。難道不能上達天聽,就要無所作爲嗎?朝廷花那麼多銀子養着我們這些不是生產的官吏,難道就是讓我們一有困難,就要向皇上求助嗎?
而且,不管是什麼理由,我守不住自己的家,你覺得百姓會相信我能守護他們的家嗎?
你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種氣餒認輸的話,我希望不會再一次從你口中說出。”
范仲淹雖然沒有動怒的跡象,可是,李靜知道,她是真的觸怒他了。
再一次,李靜確定了,眼前的人是范仲淹,是那個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推動“慶曆新政”的改革宰相,是寫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雄性壯志、千古絕唱的範大人。
他的人生,沒有捷徑,也不屑捷徑。
但是,即使不走捷徑,他依然會用他的努力,做到他想做的事業。
棄商復學也好,畫粥耳食也好,違背母親的期望執意娶她爲妻也好,拒絕了劉皇后承諾的前程自願被貶海隅也好,他總是那麼堅定執着的活着。
“對不起,明明說了要跟你一起努力。一遇到問題,我卻只想着偷懶走捷徑。”李靜用臉上幾乎滴出血來的羞恥心,對范仲淹鄭重的俯首道歉。
“把頭擡起來,要道歉也是我道歉。我們都知道要修復捍海堰,不僅上位者怕麻煩,就連當地爲海患所苦的百姓,可能也會抵制。
藉助皇家的無上權威,本是最快最好的解決方式。
可是,我不想讓人詬病,也不願意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子進門,爲了清譽和私心,才讓你跟我一起面對困難。
你分明是爲我着想的,我卻在言辭上責備於你。讓你受委屈了。”范仲淹說着,溫柔的摸了摸李靜的頭,隔着桌子,把她攬在懷裡。
李靜咬着下脣,靠在范仲淹的肩頭,眼中閃爍着灼熱,笑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