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三五成羣的姑娘,或者一對對的情人攜手放着求姻緣的荷燈,李靜卻沒有心情欣賞,只是心急的喊着摩西的名字。
被人踩了李靜也不在意,只是逆着人羣踮腳喊着摩西,心裡想着“千萬不要有什麼意外”,又責罵自己“當初爲什麼不堅持牽着它的手,明知道它的相貌,在街上會遇到危險的”。
這樣一邊喊着,一邊胡思亂想、心不在焉的逆流而上,李靜一不留神,被一個粗魯的少年揮拳打在了腹部,一陣疼痛,讓她不得不在人羣中俯下身來。
雖然不至於像二十一世紀朝聖或者朝拜那樣人流洶涌,李靜這樣一直蹲着,還是有可能被他人踩成肉餅的。
這個時候,李靜閃過一個念頭“跟岳陽樓一樣,這一次,我也要以這種方式斃命了嗎?不知道有沒有幸運轉回原來的時代?”
已經放棄掙扎的李靜,耳邊突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陌生的帶着一絲嘶啞喘息的男中音,李靜覷眉擡頭,看到了一張從擔憂中釋然的臉,和一隻伸過來的,成年男子的骨節分明的大手。
李靜下意識的伸出了手,被來人牽着站起身,然後,被對方半拖半抱的扶着出了人羣。
坐在不知道是那戶人家後門的石墩上,李靜對身邊的人道:“謝•••謝•••你,朱公子。”
氣息不勻的朱說坐在另一個石墩上,手指拽着衣袖拭着汗道:“舉手之勞而已。現在正是人流最熱鬧的時辰,我們現在所處的,又是最吸引人的河邊。你先在這歇會兒,等會兒人少些了,我送你去看大夫。”
朱說對李靜的稱呼,改成了“你”,對他自己的稱呼,也改成了“我”。
不過,這一變化,李靜顯然沒有注意到。
待氣息喘勻之後,她抓住朱說的手道:“你看到摩西了嗎?”怕朱說不明白他說得是誰,李靜又快速補了一句道:“就是今日跟我們一起坐在馬車上的那個金髮•••呃,金髮少年。”
朱說想抽出被李靜握着的手,可是,身體虛弱的李靜,手上的力氣卻仍然很大。他抽不出來,只得撇過眼神看向人流道:“剛纔我們還在一起,那位莫公子跟節度使家的魏公子一起,兩人都在找你。我們約好了,不管找不找得到人,一個時辰之後,在對岸的那顆大柳樹下的茶攤會面。不過,你這樣,還是先去看大夫比較好。”
朱說說着,又瞥了眼李靜握着他的手。
聽到摩西跟魏紀在一起,李靜鬆了口氣,鬆開朱說的手微笑着道:“我沒事,只是剛纔被人撞了一下而已。既然摩西沒事的話,我們也不用着急擠人流了。
難得逛逛燈會,朱公子再去看看吧,說不定能夠邂逅哪家待字閨中的溫柔漂亮的小姐呢。”
朱說看了李靜一眼,又把眼神瞟向人羣道:“實不相瞞,在下家中尚有寡母待奉養。在考取功名,自立門戶,有能力奉養母親之前,在下沒有時間和精力考慮兒女情長。”
沒有料到朱說對她的玩笑認真,而且,似乎還引出了他自己的鬱結心事,李靜右手握拳放在脣邊輕咳了一聲道:“那個,不好意思呀,我就隨便一說。其實我也覺得,一見鍾情什麼的,不怎麼靠譜。嘶•••”
李靜說着,下\身一陣抽痛,讓她沒忍住發出一聲輕呼。
朱說想要上前扶李靜一把,只是,手伸到半空,終究又縮了回去,別開眼道:“不舒服,爲什麼不在家休息呢?七夕花燈節年年都會有。”
李靜專注於自己的疼痛,沒有注意到朱說剛纔的掙扎和表情變化,只是隨着他的問題下意識地回道:“本來跟他們約好了的,不想因爲我的原因讓他們掃興。當然,其實也是找不到臺階下,我本來以爲朱公子這樣的人,一定不會想來花燈會這種場合的。”
李靜說這話,沒再發出嘶嘶的聲音,只是,說完之後,就咬住了下脣,眉心的那朵紅蓮,因爲汗漬,在忽明忽暗的燈火的襯托下,嬌豔欲滴。
朱說別開眼道:“抱歉,能在府上借宿,在下已經感激不盡。本是不想因爲在下的原因,讓你和•••和同伴掃興。卻沒想到•••”
聽了朱說的話,李靜失笑道:“果然,還是讓朱公子爲難了。興伯他們以前住在城裡,家裡人也多,偶爾也能偷閒到街上逛逛,可是,隨我搬到山上之後,就沒了那個好運。所以,難得有一人路過,他就格外的熱情。要說抱歉,也該是我纔是。”
朱說看着河中漂流的一盞忽明忽滅,顛簸沉浮的荷燈道:“爲什麼搬到山上?”
這話,作爲只是第一天見面,連初識都算不上的人,問出來,顯得過分突兀和失禮了。可是,不知道是那盞命運不定的荷燈太讓人掛心,還是朱說今天過分放鬆了,他竟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問了出來。
李靜怔了片刻,看了眼映在朱說眼中的燈火,也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道:“朱公子有閒心聽個無聊的故事嗎?”
朱說轉身看向李靜,在她故作漫不經心的神色間,看到了一雙瀲灩微波的水眸。
別開眼,朱說被燈火暈染了顏色的臉上薄脣輕啓道:“在下洗耳恭聽。”
李靜換了個姿勢,讓自己靠在後面的灰牆上,伸開腿道:“這事要從至道三年說起,話說當年的巳月辛卯這一天,宋州城李家府上夫人生產••••••”
李靜用坊間說話人的語氣講出來,儘量用了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還有自以爲的那點兒小幽默。十幾年的經歷遭際,不出小半個時辰,她就撿着重點講完了,包括她自幼長在秦家,包括她被接回李家之後束髮禮上李家長輩對她的評價,包括她與魏諶的相識,包括李讓對她的格外執着與後來的被迫食言,包括她瞞着家人出海,包括她回來之後在家閉門學習,包括新年掃墓,包括撿了摩西的事,包括初二當晚她家大嫂的那一個耳光,包括李靜掙扎之後最終決定讓她搬出李家大宅。
當然,李靜終究沒有說出來,除了那個佛祖本生的身份,她還是一個扮作男妝的女子。除此之外,那些甚至連自己獨處時都必須壓抑的心緒,她都說了出來。
李靜也不知道,這麼多年,跟誰都沒有說過的話,她怎麼就輕易跟一個陌生人說了出來,包括她平靜接受的語氣下內心的委屈,包括她的自嘲,包括她對李讓在她與母親之間把天平傾向她母親時她內心的那種嫉妒情緒。
說完之後,李靜擦了擦眼角抽了抽鼻涕道:“抱歉,讓你聽我發這麼長時間的牢騷。”
朱說在李靜說話時,一直看着河中的一盞荷燈,看着它被別的荷燈擠撞傾斜,慢慢的被水浸溼,看着它漸漸地沉入水中,看着它沉入水中之後仍然堅持着燃燒了剎那,看着它熄滅的剎那那一點兒的漆黑,看着它的位置迅速被一個綠袖女子手上放下的新的荷燈取代。
待李靜說完,朱說依然看向那個位置,露出李靜見到他以來第一個展顏的溫柔笑容道:“你要是肯靜下心來讀讀佛經的話,可能會發現,哪怕被家人懼怕排擠,作爲佛陀轉生,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李靜想過朱說沉默,想過朱說不以爲意的說她吃飽了撐的矯情,想過朱說拿儒家倫理孝悌勸慰她,甚至想過朱說因爲她的敘述一顆溫柔的少男心受到感染,不靠譜的但又很閤眼下情境的把她攬在懷裡安慰她••••••
李靜在說着的過程中,想象過很多朱說的反應。
可是,朱說給出的實際反應,卻與她的任何想象不符,他沒有因爲她的故作輕鬆實則難掩怨憤的語氣而同情或者嘲笑她,他笑了,很溫柔的微笑,不過,溫柔的微笑沒有看向她;他說讓她靜下心來去讀讀佛經,像是建議,又像指責,或者,可以理解爲指點。
他跟她說,作爲佛陀轉生,是一件幸運的事。
不是像刺密諦那般的虔誠,不是像李太夫人那樣的魔怔,不是像孫平那樣的懼怕,不是像李家內院那些女人那般的嫌惡,他用了陳述而篤定的語氣,卻是真真的溫柔與愉悅。
哪裡來的愉悅?他又瞭解她什麼?憑什麼不負責任的斷言,作爲佛陀轉生是幸運的?難道他沒有聽出來,她是沒有宗教信仰的嗎?
李靜額間燃起熊熊火焰,聲音中帶了冷冷的質問道:“你憑什麼斷言作爲佛陀轉生是件幸運的事?”
朱說擡起手,猶豫了片刻,終是指尖顫抖着往李靜眉心那燃燒的火焰處用力點了一下道:“你是一個自我而善良的人,只是,過分自我了。即使無關信仰,佛經中也有很多盪滌人心的哲理。
與儒家經典越讀越世俗相反;佛經,越往深處讀,會讓人越出塵清醒。如若不是那樣,佛陀放棄皇位毅然踏上尋找天下人救贖的道路,玄奘大師不遠萬里長途跋涉求取大乘佛經,所謂何來?
與世間的愚夫愚婦不同,你的話,只要靜下心來,當能夠看到佛經中的大智慧的。”
第一次,李靜被人說得無言以對,不見得心服口服,但是,對方在她眉間的那一點,與刺密諦那決定了她命運的一點不同,好像給了她真正的解脫救贖。
眼前的人,瘦肖的面容甚至稱不上清秀,刀刻一般的棱角讓人能夠看到他的堅毅和生活的拮据,但是,他的眼中,此刻,在燈火闌珊下,彷彿真的閃耀着超脫的智慧光環;可是,指尖的溫度,又讓李靜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此人,絕對不會是出世的。
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讓那朵蓮花的周圍都暈染了嫣紅,李靜才色厲內荏地道:“說得好像是個出世的高僧似的,既然自己那麼喜歡佛經,爲什麼不乾脆出家得了?幹嘛千里迢迢跑到書院去學習?”
李靜臉上一層層的紅暈暈染開來,帶了病弱的白皙面龐,不出片刻,就染上誘人的緋色,甚至那一對小巧的沒有打上耳洞的耳垂,也紅得嬌豔欲滴。
朱說有一瞬,看得癡了。
被李靜揮手在眼前晃了晃,他才輕咳了兩聲別開眼道:“在下雖曾在寺廟借居數年,但終究是不能跳脫紅塵羈絆的肉眼凡身。而且,比起佛家精神上普度衆生的度世來,在下更想要在行動上爲百姓請命。”
朱說雖然神色間未褪盡剛纔看李靜看得片刻癡迷的尷尬羞恥,但是,他幾句話說下來,卻仍然給人看到了他的堅持和決心。
李靜有些不自在的別開眼道:“你不知道什麼是謙虛嗎?即便你是真的有心兼濟天下,那不也應該好好藏在心裡的麼?飽讀詩書的文人士子,比起我這樣勉強識得句讀的粗人來,不是應該更加內斂的嗎?”
朱說的手沒有經過太多思考的,在李靜頭上揉了揉,他笑得坦然而堅定地道:“一味的謙虛畏縮,只不過是一個清高自詡的廟堂文人罷了。古來哪一朝的賢相良臣,是那種以清高謙虛自詡的畏縮之人?”
當然,這種真摯而有些狂放的話,朱說也只是在此種情境下對李靜說說而已。他雖仍不夠成熟老練,但是,待人接物方面,已經能夠把握合適的內斂尺度。
李靜頭被人揉了,都沒有反應,反而兩眼冒着星星看着朱說道:“這個,難不成就是傳說中的士人的傲骨胸襟嗎?那個,哪一天你要真的拜相封侯了,能給我籤個名嗎?”
前半句或許是欣賞,後半句,卻真真是調侃了。不過,李靜的調侃,卻沒有嘲諷。
按說,古代文人的那種傲然狂放、唯我獨尊,一直是她不待見的,屈原、阮籍,其實,都只不過是政壇上的失敗者而已。
可是,眼前,穿着洗得發白的布衣,身形瘦肖、手指骨節明顯的青年說出來的話,她聽來卻絲毫沒有反感。
跟李讓的宅門府邸養出來的“君子如玉”不同,眼前的人,是真正知道民生疾苦的人,而他,看上去分明是出身貧寒的,竟然沒有寒門文人的窮酸狹隘,神色之間,流露出來的,是滿滿的自信執着。
沒有料到李靜還有這樣的反應,朱說怔在那裡,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