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靜本來要下山買新的硯臺。萬麒聽她說了之後,送了她一方他不用的硯臺,成色質地李靜不懂,單那硯臺一端鏤刻的鳳凰的栩栩如生,就讓李靜知道,那絕對是上品。
不過,李靜也沒跟萬麒客氣。他都在她家過年了,她收下他送的東西,即使是價值連城,又有何妨?
這種無所顧忌,李靜在與朱說相處時,她絕對不會做出。倒也不是經過了多少考量,只是本能的,她在朱說面前有些放不開。
這種放不開,不僅沒有因爲兩人之間的那個親吻而有所改善,反而有加劇的趨勢。雖不至於讓李靜縮手縮腳,但是,在與朱說相處時,李靜本能的,在說話做事時,雖然還是以前的表情語氣,但是,說出的話,在出口之前,總會在舌頭上打個圈兒,會以她的方式想着按朱說能接受的表達方式說出來。
李靜自然是不可能真的理解朱說的,她關於朱說心理的推測,帶了前世自小受到的教育和大學時代古代漢語和古代文學史課上習來的對古代文人的先入爲主的意識。她忘了課上學得文人,是千年前的文人,而教授對他們的評價,也是以後世之人的視角,結合社會背景,在對他們的一生經歷都有一個系統認知的前提下進行的,即使是講到青年時代時,不免也會扯到中年,甚至晚年。
所以,李靜得來的,對古代文人的認識,不僅是經歷了歲月和文化的蛻變而變形的,還是帶着縱覽一生的,或者說,更加着重文人有所建樹之後的心態認知的。
李靜用這樣先入爲主的對“古人”的理解,或者說偏見,與站在面前的活生生的人相處,不去睜眼直視對方,而是想當然的對對方的心理做出猜測。如果這樣兩人都能一步步更加了解對方,太陽都該打西邊出來了。
但是,這隻能是李靜與朱說相處的方式。或者,換一種說法,是不懂得如何跟“以共度一生爲可能性遠景”,卻又不經歷戀愛交往而選擇如常相處的李靜,跟對她表白過後卻又如無事人一般,既不追求、也不刻意親近的朱說的相處方式。
是不懂得如何跟人戀愛,但是,又有着“互相喜歡的人就要經歷戀愛的過程”的根深蒂固的、不懂得變通的,束之高閣的二十一世紀的小書蟲的戀愛觀的李靜,與根本不知道“戀愛”這樣一個詞彙,在這個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婚姻的時代,在這個“私定終身”被認爲羞恥的時代,動心了,作爲一個負責任、有擔當的青年,直接想到了婚姻的朱說的相處方式。
朱說是給不了李靜她以前雖沒有經歷,但卻從同學朋友之間,從偶像劇裡看到的男生對心上人的浪漫追求的;
但是,如果李靜不是帶了先入爲主的偏見,在面對朱說時把心態放輕鬆,就把他看作李讓、摩西、萬麒那般相處,拋卻所有習得的與這個時代背景不相合的戀愛理論,在日常生活中用眼睛看、用心感受朱說對她的態度的話,她會發現,即使無家無產,即使身無長物,即使現在給不了李靜一個讓她不受世人非議安心站在他身邊的婚姻,朱說還是以他自己獨有的方式,對李靜做出了體貼和關心的。
那是朱說理解的與以共度一生爲前提卻做出不干涉對方交遊的心上人相處的方式,對這個時代的儒生而言,或者單純對一個男性而言,朱說對李靜的態度,都添了對待心上人時壓抑自己內心佔有慾、嫉妒心而努力去看到對方的想望,以讓對方自在舒服爲前提而與對方相處的,獨有的耐心和縱容;
不過,現在的李靜,表面上雲淡風輕、平和冷靜,但內心卻因爲沒有拒絕對方的表白,甚至自己也有着些微期待,其實,換一種說法,就是對對方有好感,但又不瞭解對方,想要接受對方,但是,又怕自己擔負不起對方的深情而劇烈動盪。
這種內心的波動不能宣之於口,也沒有人能夠看到她平和冷靜背後的不安、期待、惶惑、掙扎而對她進行疏解,讓李靜在與朱說相對時,過分緊張而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選擇了在黑暗與無聲的世界裡,以自己最習慣但卻在此時最不合時宜的既得理念爲保護盾牌,與對方相處。
兩人之間還是如常的交談,朱說每天會抽出半個時辰的時間教李靜練字,即使李靜因爲生理期前三天的不適在家修養時,朱說也願意花掉每天在路上往返的進一個時辰的寶貴時間,每天下午未時,在李靜一天中精神體力最好的時候,去教她練字。
但是,不管李靜字寫得多麼彆扭,如何抓不住感覺,她只是看着朱說示範,聽她講解,然後,自己一遍遍的摸索,尋找感覺,一遍遍的失敗,卻再也不讓朱說抓着她的手寫字。
那個吻之前,李靜是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的。可是,那個吻之後,李靜有了,而且,她對這種理念的踐行,只針對朱說一人。
踐行這種理念的李靜,對待朱說時,就是那種特別明顯的,小心翼翼但卻又強自做出如常應對,可是,心中又因爲緊張,因爲怕對方知道自己其實本不是一個習慣“男女授受不親”的人,不知道那種“授受不親”的尺度在哪裡,而隨便一件事都有些驚弓之鳥般的態度。
李靜閉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選擇了逃到一個虛幻理念編造出來的世界,朱說的眼睛耳朵卻都是好好的,而且,他本就對李靜存了心思,對她對待他的態度,自然也就分外敏感,尤其是剛剛經過表白又被拒絕的這段時間。
所以,朱說很快就發現了李靜的異樣。
但是,他既不想跟別人商量,然後讓人開解李靜(因爲這是李靜對待他的獨特方式,雖然彆扭,雖然比對別人更不親近,但是,揣測到那背後的心思,尤其是想到那一個失控之吻到後來李靜無意識間對他的笨拙迴應,朱說的佔有慾和多年的禮教修養,讓他怎麼捨得把那個作爲原因,告訴別人?),也不願意逼迫李靜。
所以,朱說只能在內心很在意的狀態下,故作看不見李靜的異樣,只能在自己每天與她相處的有限時間裡,在細枝末節對她做出體貼關懷,以期李靜能夠慢慢放開。
這個,估計會是一個漫長的甚至有可能是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征程。
李靜與朱說之間的改變,或者,準確地說,李靜對待朱說態度的改變,雖然兩人都沒有說,可是,一直在李靜身邊關注着她的人,又有哪一個是瞎子聾子?
摩西、李讓、萬麒,甚至魏紀、王炎,都注意到了。
不過,每個人,即使神經大條的王炎,都沒有點破李靜的這種驚弓之鳥一般的小心翼翼卻又故作無事的彆扭。
當然,不點破,並不代表沒有反應。
李靜對朱說的格外親近,不僅萬麒,其他人也是心有不滿的。這之中,最吃味的莫過於李讓。只是,在新年之際選擇在家陪着不允許李家回本家過年的父母,而不是到別院陪李靜過年的他,即使心裡吃味,對上李靜時,卻說不出一句吃味的話來。
李靜的生日,最先爲她慶生的,是蘇家人;過年,陪在李靜身邊的,是李靜在蘇家認識的萬麒;李靜在秦家小住的那大半年,一到沐休日就去秦家陪她的,是李靜撿來的摩西。
李夫人的精神和體力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到沐休日,甚至有時不是沐休日,李讓都不得不坐上李家派來接他的馬車回家。
過去的大半年裡,李讓所知道的關於李靜的一切,都是從摩西那裡聽來的。偶爾,魏紀也會對他說一些。
連一向不善言辭、不喜與人交遊的魏紀,都和萬麒一起,去秦家看過李靜。而李讓,卻一次也沒有去過。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他們的母親,有時好像刻意忘記了李靜,李讓試探着問她要不要讓李靜回家看她時,她要麼不說話,要麼,甚至說,“讓兒,誰是靜,你的心上人嗎?雖說你父親對你管束不嚴,但是,作爲李家的後人,你要知道潔身自好,不要被外面隨便的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引。等孃親身體好些了,我就讓你爹爹去給你到合適的人家提親。現在,你要是想玩兒,就先把我房裡的秋月收了吧。外面的不乾不淨的人,還是早些斷了得好。”
那日,李夫人身子好些,李讓陪着她在亭子裡賞荷花。荷花剛剛育出花苞,還沒有開花。但是,當日卻也是風和日麗的溫暖天氣。聽過李夫人的那些話,李讓卻覺得心間滿是寒涼。
哪一個母親,會忘記自己的孩子?還把她說成是“外面不三不四、不乾不淨的女人”?李夫人出身鏢局,算是半個江湖人,年輕時,也曾經英姿颯爽過,本不是那種禮教森嚴的世族教養出來的計較門第的刻板之人。可是,卻因爲李讓提到了李靜,就讓提出要讓李寂爲他到合適的人家提親。
面對說着那些話的母親,李讓心痛不已,可是,看着李夫人頭上的絲絲銀髮,看着她強做出來的氣勢背後的孱弱,李讓說不出忤逆她的話。那個時候,他想到的甚至是,“如果忘記靜能讓孃親身體好些,那就忘記好了。”
李靜再次回到書院,首先找的是摩西,除了摩西,她的身邊,還有知道她女子身份的萬麒、魏紀,不管是性格張揚、翹着蘭花指、帶着氣味濃烈的香囊特立獨行的萬麒,還是性情持重、不善言辭的魏紀,都真心關心着李靜。或許,他們沒有李讓感知李靜心緒的那份敏感,但是,他們對李靜的關心,一個霸道地昭示,一個默默的付出,都是切實的。
而李讓,在李靜被書院其他人排擠時,雖然也爲李靜不平過,但是,從來沒有想過爲李靜解釋什麼,從來沒有做過努力讓別人接受李靜。他告訴自己,李靜不需要那些對她心懷偏見的人,他告訴自己,李靜只要有他一人關心就好了。
可是,萬麒和魏紀,一個張揚卻又不露痕跡的,一個沉默卻又態度鮮明的,維護了李靜,讓人漸漸接受了李靜。
雖然李靜沒有意願跟別人相處,從她自己那裡豎起了壁壘,但是,其他人,看向李靜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不恥,有好奇,有探究,卻不再惡意迴避,不再在她背後竊竊私語。
其他人態度的轉變,李靜那裡,並沒有明顯的迴應。她依然是書院我行我素、特立獨行的一道風景,甚至摩西都以他的好學和敏銳融入了書院生活,李靜,卻仍然格格不入着。
一直把萬麒和魏紀的努力看在眼裡的李讓,在心中對自己說,“果然,他們是不瞭解靜的。這樣的努力,靜根本就不需要。”
可是,本來約好了一起過七夕,李讓卻因爲李夫人突然身體不適而爽約了。七夕過後三天,李讓才離開家。他先是去了別院,想跟李靜道歉,他想看到李靜眼中那微微失落但卻真的在意的心意,即便那隻會加劇無可作爲的他內心的痛苦。
可是,李靜見到李讓時,對他笑了。是他從來沒有在李靜臉上見過的絢爛的笑容,眼底的那抹隱忍不見了。李讓真的是能夠很敏銳的感知李靜心情的,甚至,比她自己更敏感。所以,僅僅是一個笑容,李讓就知道,李靜身上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發生了。
他有些惶恐,道歉的話沒有說出口,而是開口不着痕跡的質問。
果然,李靜告訴他,七夕那天,家裡來了一位躲雨的客人,她跟那人一起,還有摩西、萬麒去遊了花燈節。那人隔天進了書院,就住在摩西隔壁那間本來用作書院以前負責灑掃的下人居住,後來因爲有學子反應,那些下人太過粗魯聒噪,下人們與學子分院居住而棄作雜物間的房間。當然,李靜只是說他住在摩西隔壁那間以前一直鎖着的屋子裡。
李讓當天在課堂上見到了那個七月初八進學的新生。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身形瘦肖、臉色發黃的青年,有着一雙格外堅毅的眼睛,雖然面上的表情很是平和,卻因爲瘦肖帶來的棱角分明,給人一種桀驁的凜然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