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沐浴過後,吃了奶孃做的壽麪,吃得太飽了,沒有辦法入睡,她因爲那一通發泄十八般武器練下來也累了,連飯後散步都懶得,就難得的,挑燈進了書房。
李靜書房中的書,除了四書五經、《昭明文選》和一本《全唐詩》之外,全部都是《山海經》、《搜神記》、《李娃傳》、《鶯鶯傳》之類的東西,還有就是她這兩年蒐集來的詞集、詞譜、樂譜。
一般情況下,李靜看書,看得是詞集和詞譜;偶爾,她會想着陶冶一下情趣,翻開傳奇小說來看,多半是覺得太扯了,看不下去,看沒幾頁,就棄置一旁。
這天,難得的,李靜翻開了《世說新語》來看。
李靜還沒有看完一頁,就聽到了敲門聲,奶孃去廚房洗碗了,不可能這麼快回來。對於這個只有她們兩人居住的小院,這麼晚有訪客,讓李靜感到有些詫異。
雖是有些詫異,李靜卻沒有理會敲門聲,想等着那人自己離開,或者,等奶孃洗好碗之後把那人打發了。
可是,李靜顯然高估到了晚上戌時還要伴着上弦月的月光來訪的客人的底線。
門敲了三次之後,無人應聲,“吱呀”一聲,門被從外面推開了。
李靜擡頭,看到了一張跟她長得一樣的臉,在貂裘披風的絨毛掩映中出現在門口。四月初八,李靜已經換上了單衣,可是,這位跟她長着一樣臉龐的訪客,卻披着貂裘披風。
李靜皺了皺眉,又低下頭去。
李讓進門關上房門走到李靜面前道:“靜,這是給你的,生辰禮物。”
李讓伸出的手放在李靜攤開的書上,讓她不看都不行。
一塊長得像太極陰陽魚的石雕配飾,雕了一隻鳥,黑色的,中間有一點白,大概是那隻鳥的眼睛。在白色的中間,有一個空心,一條紅色的絲線從空心中穿過。
李靜帶着疑惑的眼神擡頭看向李讓,那張跟她自己一樣的臉上,出現了欣喜討好的表情,讓李靜只看了一眼,就別開了眼神。
“不用了,我沒有準備回禮。”
李讓拽着絲線讓那塊石雕墜下來,雙手抓住絲線的兩頭繞過了李靜的頸項,片刻之後,李讓鬆手,李靜感到頸間微微一沉。
李讓從他那被披風絨毛領子裹得嚴嚴實實的頸間拽出一根黑色的絲線道:“這個是我的,正好跟靜的合成一個圓。以後,爲了刻着我們屬相的兩隻陰陽魚能夠團圓,我們也要一直在一起。”
認真的神色,堅定的語氣,討好的表情。
李靜想着,也許,眼前的少年是以爲他搶了她的什麼東西,在嘗試用他自己的方式補償她吧。爲了尋求自我內心的平衡,或者其他什麼的。李靜本來可以拒絕的,可是,看着少年那雙晶瑩如墨玉的眼睛——那雙眼睛,大概是除了額頭上的胎記,兩人容貌上最不一樣的地方。顯然,也是李靜落了下乘的地方。
被那樣一雙眼睛近在咫尺的盯着,一瞬間,李靜覺得,面前的人或許纔是那真的佛祖本生。只是,蓮花胎記錯長在了她的額頭上,才造成了誤會。
李靜輕咳了兩聲虛掩住口鼻道:“我要讀書練武,沒有時間陪一個四月天還穿着貂裘披風的藥罐子。”
被說了藥罐子,李讓也不惱,伸手握住李靜掩住口鼻的手道:“過了今天,我就不用吃藥了。以後,我們可以一起讀書,靜也可以教我練武強身。”
言笑晏晏,晃得李靜有些眩暈。
李靜想要抽出被李讓握着的手,李讓卻緊緊地握住道:“我們本來就是在一起的,這麼多年都被分開來養,是因爲我身體太差了,孃親怕你因我染病。可是,現在我的身體已經好很多了,以後,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現在說着話的,不是那個讓李靜一瞬間產生了對方是佛祖本生念頭的人,而是一個被保護的過度單純善良又任性的孩子。
想到李夫人對她的態度,李靜皺了皺眉,眉心的那朵蓮花,變成了一簇火焰。今天的李靜,大概是所有負面情緒都要侵襲她一番。
“我們只是碰巧同時投胎在一個母體而已,互相之間,還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因爲性情、喜好不同,就算小時候被放在一起養,以後也會分開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至於你身體差,那大概是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我搶了你的營養,所以,即便你覺得是因爲你身體差我才被寄養到舅舅家,你也不用自責,不用爲了彌補什麼而刻意跟我親近。”畢竟還保持着理智,即使生氣,李靜還是沒有說重話傷害眼前這個讓她嫉妒的孩子;也許,潛意識裡,李靜還想借此,顯示她其實還是有勝過李讓的地方的。
“不是刻意,也不是彌補,我想跟靜在一起。我們是雙生兒,心是連在一起的,要是沒有靜在身邊,我就覺得心裡缺些什麼;還有,我是哥哥,哥哥照顧弟弟是天經地義的。”李讓兩隻手握住了李靜的手,緊緊地握着,目光堅定的看着李靜。
“可是,我感知不到你的情緒,也不需要別人照顧。而且,你身體孱弱,還沒我長得高壯,如何能照顧我?”李靜說着,一根一根掰開了李讓的手指。
可是,李讓卻抓住李靜的兩隻手道:“那就靜來照顧我,古人不是說‘兄友弟恭’嗎?作爲弟弟,照顧病弱的哥哥,也是天經地義的。”
李讓說着,不知道是因爲激動還是羞恥心,臉上升起兩團紅暈。雌雄莫辨的年齡,美人如玉的面容,配上這兩團紅暈•••
李靜真的覺得,或許,他們兩個,甚至連性別都是個誤會。同樣的臉,她可沒有讓這張臉出現過這樣嬌豔欲滴的表情。
“你沒聽叔祖爺爺說我‘質勝於文’嗎?那些禮儀教化,在我這裡,行不通的。”
“那也沒關係,反正我已經決定了,從今天起,要跟靜在一起。一直到我們長大成親,都一直在一起,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學文,還要一起習武。今天忙了一天,我累了,現在我們去睡覺吧。”李讓說着,拉着李靜就要往書房外面走。
隔着書桌,李靜知道,她一鬆手,就能讓李讓跌倒在地,李讓受了傷,或許以後就不會來纏着她了。
可是,畢竟,一個人的時間太長了,李靜也想身邊有個親近的人。而且,今天絕對是李靜被惡魔盯上的日子,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被激出來了,惡作劇地,她想知道,如果李家的這個寶貝小少爺跟她親近,她的父親、母親,把她接回了李家卻又讓她與李家人隔絕的人,會是什麼反應?
這一晚,作爲惡作劇的開始,躺在牀上,李靜給李讓講起了鬼故事。
李靜選了《西遊記》中的“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那一回,作爲她看過的屈指可數的中國古代名著之一,以及她小時候看電視時看到黑風怪只敢雙手捂着臉,在手指縫裡看的那一集。熟悉程度和驚嚇效果都足夠充足。
可是,事實證明,十二歲的李讓比六歲的蘇婕膽子大多了,他不僅沒有被李靜的描述嚇得尖叫,聽完了那一回之後,還興致勃勃禮尚往來給李靜講了《天平廣記•豪俠卷》虯髯客的故事,完全是背誦原文的準確性,讓李靜除了知道“啊,原來這個時代《太平廣記》已經成書了”和“啊,這孩子記憶力真好”之外,剩下的,全是一身的挫敗感。
第二天吃過早餐,李靜收拾了一下就要出門。李讓跟着李靜到了她的院子,又跟着她到了馬廄,在李靜要上馬時,拉住了她的衣袖。
“靜,你要去哪兒?”
“我去哪裡不用跟你報備吧。”李靜說着,擡手拂開李讓的手。昨天晚上的挫敗感,以及,李讓跟她在一起出現時,李夫人慾言又止的惶然態度,讓她心裡的負面因素,不退反增。
“昨天我們說好了以後要一直在一起的。”李讓說着,也不惱,又抓住了李靜的衣袖。李靜用心留意的話,能感覺到他手指的顫抖。
“那是你自說自話,我沒答應你。還有,父親、母親也不放心你跟着我出門,我可不想被他們責罵。所以,趕緊鬆手。”李靜說着,作出銳利的眼神瞪了李讓一眼。
李讓反進一步握住李靜的手腕道:“我們說好了的,你不能食言。還有,孃親說了,不喝湯藥之後,我想去哪裡都可以,我已經長大了,不用困在家裡了。”
李讓的聲音帶了哭腔,眼角也染了緋色,眼中更是蓄滿了淚水。
稀有的,李靜在心中罵了句“SHIT”。把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兒教養成一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軟弱樣子,李家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教育方針!
“那是你自己的事,不用跟我說。我今天跟人有約,再晚出門就遲到了,所以,你放手。”李靜雖沒有爆粗口,但聲音裡,已經染了足夠把一個孩子嚇哭的戾氣。
“我不放手,如果你不讓我跟你一起去,你今天也別想出門。”李讓真的被李靜嚇得哭了,可是,就算哭了,就算身體因爲害怕顫抖着,他還是堅持擋在李靜身前。
李靜知道,此刻,只要她隨便一揮手,就能把李讓推得跌倒一邊;可是,儘管心裡對李讓的這種愛哭鬼的性格很火大,李靜還是如前一天晚上一樣,沒有辦法推開李讓。在她的眼前,已經看到了李讓被推倒之後的樣子,看到了李讓被摔疼了委屈的哭的樣子,只是看到那些,她自己好像也感受到了李讓的疼痛一般。
莫名的,李靜也起了個寒顫。
“放手,我讓你跟着就是。”
最終,李靜把她的巴庫斯拴在馬廄,讓車伕趕了馬車,帶着李讓一同前往悅豐酒樓。
馬車上,李讓言笑晏晏,哪有半分剛纔委屈的哭着的樣子;莫名的,李靜覺得自己似乎被算計了,看着李讓天真無邪的樣子,心裡卻格外的覺得不舒服。
“靜,你今天跟誰約好了?是教你彈琴的師傅嗎?”李讓甜膩討好的聲音,讓李靜心緒愈發的浮躁起來。
眉間的蓮花變成熊熊烈火,李靜幾乎是咬着牙開口道:“誰告訴你我學琴的?”
面對怒意漸蓄的李靜,李讓偷偷吐了吐舌頭笑呵呵地道:“我做夢看到的,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是連在一起的,我能感覺到靜的存在。”
“以後你再在我面前說這些無稽之談,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雖是說着無稽之談,李靜還是心裡打了個顫。雙生子之間的沒有理由的心有靈犀,她以前好像聽唐宋說起過;如果她因爲有着前生的記憶感知不到李讓,而李讓能感知到她,那她豈不是•••豈不是什麼?李靜一時也說不出來,只是愈發覺得不舒服了,她真不該心軟帶着李讓同行的。
“騙你的,是聽天權說的。”李讓說着,對李靜眨了眨眼睛。
並不是特別遲鈍的李靜,今天已經第二次被李讓耍;並不是特別容易動怒的李靜,看着李讓,不僅眉間,雙眼都燃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