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靜觀察朱婷時, 謝氏也在觀察她,不同於李靜那種遮遮掩掩的觀察。謝氏是直接的審視,目光有着李靜在那張恬然溫和的臉上想象不到的銳利。
不過, 李靜一向是反應弧長, 而且, 經常習慣鑽入自己的世界看不見周遭的人。她的心裡, 沒有把謝氏定位成“情敵”, 在有朱婷的情況下,注意力也就沒有放在謝氏身上。
絲毫感覺不到謝氏銳利的視線,李靜兀自拿眼角注意着朱婷, 兀自陷入自己的思維世界。
由於李靜的這種鈍感,讓謝氏和朱婷, 都有一種招發出去, 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當天中午, 李靜留在朱家用餐,並不是她自己舌頭叼, 而是,朱婷的手藝,着實讓人不敢恭維,也許是習慣了北方的烹飪,也許是這個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朱家小姐到了南方纔學得烹飪。
魚有明顯的土腥味, 米飯蒸得硬得咯牙, 肉切得太大不說, 紅白粘連在一起, 又不是在做紅燒肉, 只能讓人吃得膩膩的。
好好的食材,都被糟蹋了。
一頓飯, 李靜直撿着那盤也許炒了更好,卻被醃製成生菜的絲瓜吃了。其他的三個菜,只是看着,她都覺得想吐。
李靜自認已經給足了朱說面子,殊不知,本來就不擅掩飾自己情緒的她,那時不時的微微覷眉,以及那隨時似乎都要爆發的不耐,落在謝氏眼裡,儼然成了大戶人家的傲慢嬌蠻。
李靜也就是在吃食方面稍微講究一些(穿衣行路方面,她也被萬麒還有劉禪嬌慣地可以,不過,她自己不自知罷了),而且,如果不是有朱說、謝氏同席而食,她真要懷疑這頓飯,朱婷是故意噁心她才收拾成這樣的。
這次匆匆見面,李靜完全沒有把朱婷放在眼裡;朱母心中本就抵制李靜這個搶了她兒子注意力,讓她辛苦養大的兒子在終身大事上忤逆她的外人,見過她的容顏以及餐桌禮儀之後,對她的印象更加惡劣了三分。
偏偏這些,李靜絲毫沒有自覺。
喬戎留下了一張藥方,他們這次江寧之行也算告於結束了。
送行的時候,站在江寧的南城門外,朱說對牽馬站在秦廣與喬戎中間的李靜欲言又止,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李靜開始遊歷之後,沒有了固定的地址,她給朱說寫信倒是勤了,從初始的半月一封,到七天一封、三天一封,可是,朱說卻沒有辦法給她回信。
見李靜越發的心不在焉,秦廣就幫她馴養了一隻鴿子,讓她傳信。
可以得到朱說回信的李靜,不管是在山中還是鬧市,與朱說之間,信件日日不斷,沒有了紙筆,她就用樹葉刻字,自己還覺得浪漫有趣。只苦了看信的朱說,好幾次,對着什麼都沒有的樹葉,當成了李靜的惡作劇。不過,好在,那些樹葉,他也有精心收起來。
兩年的飛鴿傳書,兩人之間不僅沒有因爲分離變得疏離,反而更加親暱了。最起碼,就李靜自己而言。
本就不拘古代禮法的她,與喬戎和秦廣一起,時常兩三日甚至四五日露宿山間,採藥、行獵,加上嶺南尚不開化又相對開放的民風,把她十幾年用理智積攢起來的禮法規範,都沖刷得淡漠了。
要不是惦記着朱說到了時間該到宋州迎娶她,李靜甚至喜歡上了這種頗似野人的生活,不捨得迴歸。
天禧二年的三月,髮型和衣飾都有幾分嶺南土著風姿的李靜、秦廣、喬戎三人,趕在朝陽升起的瞬間,頂着一夜露宿的青草煙燻,還有多日不曾洗漱的怪氣味,夾雜在一羣一早進城的商販中間,踏進了應天府的城門。
幫喬戎把藥材送往醫館,李靜和秦廣兩人,策馬去了就近的山間別院。
沐浴更衣之後,李靜顧不得一身放鬆之後的倦怠,打開了朱說飛鴿傳書的信件。
只是,滿懷期待展開的信件,卻沒有帶給李靜讓她雀躍的消息。
原來,這兩年,朱說的母親一直催促着恢復他生父的姓氏,在遭到蘇州宗族的接連拒絕之後,朱說最終選了上表皇帝複姓。
這件事,李靜一直是不贊成的。
就算當年沒有感應到謝氏對她的敵意,朱說信中偶爾的欲言又止的苦惱,還是讓李靜察知了,她母親仍然想要把他與朱婷送做堆的意願。
如果兩人姓氏不同,又沒有血緣關係,即便會被親族詬病,憑着朱婷多年對謝氏的照顧,兩人成親,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可是,對於這一點,朱說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過。
他的意思是,雖然不論是朱家還是他生父的家族,都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但是,他的生命,畢竟是他生父給的,而他母親這麼多年,也就這麼一個堅持,他不想拂了母親的意願。而且,他母親答應他,只要這件事遂了老人家的願望,以後,他的婚姻,他可以自己做主,老人家決不再幹涉。
連李靜都知道這絕對是謊言,可是,朱說卻沒有看出來,或者假裝沒有看出來,甚至不惜把家務事弄得上了朝堂天下皆知,也要執意冠上他生父的姓氏。
李靜知道朱說的執意之後,爲了怕不愉快,就沒有再勸阻他,甚至寫信給了劉禪,假如朱說的奏表被皇帝無視了,讓劉皇后幫他一把。
這封信,該是結果出來了。
而按照兩人最初的約定,結果出來之後,朱說便會到宋州前來提親。
可是,朱說來信卻告訴她,他要去一趟燕趙邊地,暫時不能到宋州來提親。
比起這個讓李靜失望的消息,更讓她驚愕的是,朱說隨信附上他生父爲他取得的姓名(李靜之前只以爲朱說冠上生父姓氏就罷了,名不會改的)——范仲淹。
范仲淹,這個名字,李靜當然不會不知道。李娜心心念唸了四年的偶像,她之所以英年早逝轉生在這裡,也是因爲畢業旅行選擇了那名聞天下的岳陽樓。
可是,如果要把跟她相處了八年,相戀了近四年的朱說跟那位文章傳千古的名相聯繫在一起,李靜還是覺得太驚悚了。
如果李靜初始就知道那個穿着褪色的布衣,相貌平平,卻有着一雙深邃的眼睛的朱希文是流傳千古的名人范仲淹的話,打死她都不會招惹他。
先不說潛意識裡她已經把他歸爲李娜家的(就像他們院那些教授過年聚會時那樣,眼角杜甫的代表杜甫,研究韓愈的代表韓愈,研究《金瓶》的代表西門慶,她覺得,將來要研究偶像的李娜,經年之後,出現在酒席上,必是要代表範大人的),就說上天真的要跟她搞這樣的烏龍的話,爲什麼不讓她生在柳永的童年呢。當然,最好讓她轉生成早逝的王弗,她也樂意呀。
爲什麼文學史上沒有記載范仲淹曾經有近三十年是叫做朱說的呢?
如果沒有落款的那個署名,李靜現在一定不顧長期的勞頓,策馬趕去京城,與朱說一同前往燕趙北地。甚至還會把這趟出行置換爲她與朱說新婚前提前度過的蜜月之旅。
可是,可是看到那樣一個署名,儘管可能只不過是與那位流傳千古的名人恰巧同名(就像劉禪與劉後主同名,她小時候,班裡有三個小朋友都叫“李曉龍”),李靜還是有些卻步了。
她突然意識到,這幾年,她的大腦,更多的被戀愛荷爾蒙控制,而疏於理性控制了。
並不是完全沒有蛛絲馬跡的,朱說信中有提過,他生父的家,在蘇州還是一個有名望的家族,蘇州範家。
而且,朱說的字,不是跟那位大人一樣的嗎?
拜李娜每日如情人般的不斷轉換着稱呼所賜,李靜對范仲淹的知曉,包括“範大人”、“範先生”、“範範”、“希文哥哥”••••••不一而足。
只是,“希文哥哥”是李娜發嗲的時候唸的,那種花癡發出來的顫音,讓李靜從來沒有一刻把他與端方溫厚的朱希文連在一起。
突然被朱說的信件上的署名澆了一頭冷水冷靜下來的李靜,心裡亂的,卻不知該如何前行。
理智上,朋友之夫不可欺,她是絕對不該染指李娜的偶像的,而且,想到那位大人的一生坎坷,晚年全力以赴改革的敗績••••••
但是,感情上,已經在內心把自己與朱說緊緊纏連在一起,甚至在夢中一次次融入骨血的李靜,哪裡捨得就此與他成爲陌路。
想到那獨屬於她的包容寵溺會被別的女人擁有,李靜一向鈍感的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嫉妒啃噬。
但是的但是,她怎麼能霸佔那樣一個高居於廟堂之上的千古名人呢?那樣不就攪亂了歷史了嗎?他本來的妻子,要如何自處?更主要的,如果他們成親了,他的本來該出生的孩子,沒有了該怎麼辦?
現在這個時候,李靜恨極了自己當初沒有分出半分精力關注一下那位範大人的生平,否則,即便滿心嫉妒,她也會循着蛛絲馬跡爲朱說找到本來屬於他的姻緣。
倒也不是李靜大方,實在是,既然那位大人的人生已經有了明確的軌跡,她再怎麼自私,再怎麼捨不得,也不能因爲一己私慾打亂了。
那可是文學史和正史上都留下了風采,寫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千古名人哪。
她這樣散漫不着調的性子,如何能夠勝任那位大人妻子的角色?
鑽入牛角尖的李靜,並沒有意識到,那位大人的妻子,不論是正史爲那位大人做的傳記中,還是文學史上聊聊數筆的記載中,都是沒有名字也沒有形象存在的。
哪有人家王弗風采的十一,十年之後,都能得到蘇軾專門寫詞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