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我好疼,我好疼……”
“額娘,額娘……”
黑暗之中,四處都是長臻的聲音,璟珂環視張望,瘋狂地喊着“臻兒”,卻始終抓不住長臻的蹤影。
而現實之中,昏迷高熱的璟珂胡言亂語,讓悲痛的費揚古和長嘉等人更添憂心。這一次的打擊對璟珂來說,實在是要了她的命。
二十幾年來,長臻是她的命根子,沒了長臻,她的日子就失去了重心,選擇回來大清,其中一個很大原因還是因爲長臻。可是,爲什麼老天爺要和她開這麼大的玩笑,爲什麼要剝奪長臻年輕的生命!
少年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女,人生最大的悲劇也莫過於此了。
太醫診治過後,無奈嘆氣,雖然排除了璟珂感染天花的可能性,高熱不退纔是讓人愁眉不展的,更關鍵的是璟珂像是自暴自棄,失去了存活的勇氣,彷彿就要這麼昏迷直到睡死過去。
“額娘,額娘,您醒醒啊!”
長嘉跪在牀榻旁邊泣不成聲,她沒法體會璟珂經歷的坎坷與困難,可是她能依稀記得幼年時候阿瑪去世時額孃的痛苦,此番的情形是長嘉手足無措的。
費揚古衣不解帶照顧着璟珂,連日來依靠信念不眠不休,終究年紀也大了,經不住這般熬夜,也倒了下來。
聽聞璟珂崩潰重病,弘曆儘管國事繁忙,還是微服出宮與傅恆前往公主府一探究竟。
“長公主都成這樣了,你們怎麼治的!”
一見到璟珂的樣子,弘曆氣不打一處來,轉向無辜的太醫,將一羣人罵得狗血淋頭,傅恆聽不過去勸了兩句,弘曆才冷靜了些許。
“姐姐,朕來看你了,你醒醒吧?”
俯下身來坐在牀沿邊,弘曆輕聲呼喚着璟珂,璟珂嘴裡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弘曆湊近一些,才聽清楚她叫着長臻的名字。
坐直身子之後,忍不住鼻頭一酸,淚水在眼睛裡打轉,最後,無奈地轉身,又見到費揚古和長嘉滿臉倦意和悲傷,整個人頓覺壓抑無助,想要說些安慰話,話至嘴邊,卻覺多餘,欲言又止,還是離開了房間,暫且出來院子裡透透氣。
“爺,白髮人送黑髮人實在殘忍,請您諒解長公主吧。”傅恆心裡亦不好受,長臻這個丫頭怎麼說走就走了,走得這麼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弘曆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淚流滿面,心裡面的抑鬱壞情緒瞬間爆發,一聲怒吼之下,一拳重重地打在那株桂花樹上,落下一地花穗綠葉。
傅恆靜靜站在他身邊,看着他無助發泄,沉默哀悼長臻的紅顏薄命。
“傅恆,和碩額駙真的要絕後了嗎?”
發泄過後,心情平復了許多,弘曆緊緊皺着的眉頭,卻不見舒展。他是在想着,是否該做些什麼,爲璟珂做些什麼事情。
傅恆揣測了幾分,上前一步詢問道:“爺,您有什麼打算?”
“永瑋!咳……”弘曆搖了搖頭,嘆了一聲,才緩緩說出自己的想法。
傅恆靜靜聽着他說着,時而凝眉,時而沉思。弘曆的意思是永瑋還年輕,將來或再續絃,不愁無後,他要下旨讓長臻的獨女穆柔改爲博爾濟吉特氏,回到公主府由璟珂撫育,如此一來可以免了日後受永瑋繼福晉欺負,又可以讓璟珂重打起精神有了精神依託。弘曆對永瑋的安排是,只要他爭氣,先安排他在傅恆身邊做事,過兩年再給他個職位,也算是爲長臻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傅恆覺得弘曆的考慮並無不妥,點頭之後便表示即刻去辦,然而弘曆話爲說完,繼續道:“臻丫頭那女兒像是乾隆十四年生,對吧?”
傅恆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接下來弘曆說的話讓他目瞪口呆——“就讓她將來做永璂的媳婦兒吧。”
“爺?”傅恆懷疑自己聽錯了,穆柔足足比永璂大了三年,再者就算是賜婚,六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及十一阿哥四人都會更適合,弘曆直截了當地指了嫡子的婚,對璟珂一家的厚待,讓傅恆深深震撼。
原先,從順承郡王家的多羅格格到帝女和碩和嘉公主,傅恆感嘆富察家蒙受天恩,今日才知璟珂在弘曆心中才是最重要的。
“爺請三思,十二阿哥身份不同尋常……”
儘管心是傾向璟珂,出於大局考慮,傅恆還是忍不住勸了弘曆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被弘曆斬釘截鐵打斷:“朕意已決。”
“爺,眼下不是做這些事的最佳時機,最要緊的是讓長公主重新找回求生意志。”
傅恆思索再三,將自己的考慮說了出來,“不如……請厄魯特多羅郡王妃再回來一趟?”
弘曆思忖片刻,雖說是個不錯的法子,但考慮到路途遙遠,清漪也已經是四十五歲年紀的中年女人,經不起奔波折騰,所以他還是否決了傅恆的想法。
“傅恆,朕突然會覺得做這個皇帝好無能!”
弘曆懊惱的是九五之尊面對死亡時候也如平凡人一般無可奈何,對自己愛的人無法給上合適的安慰。
“皇上莫要自怨自艾,試想還有何人能勸得長公主?”
傅恆試着提醒弘曆,可弘曆一籌莫展。要說能夠勸說璟珂的人,孝敬皇后,弘時,觀音保……都已經走了,而後來的人,個個都是璟珂的後輩,又或者是對她敬讓三分,要說有誰能勸得璟珂,弘曆實在想不出來。
“十二皇叔?”
腦海裡靈光一閃,弘曆猛然想起少年時期璟珂素與十二爺履親王和十三爺怡賢親王、十七爺果毅親王來往,對這三位長輩最爲敬重,如今十二爺仍然健在,他怎就沒想到!
“快,請十二皇叔屈尊移駕公主府!”
當機立斷,傅恆絲毫不敢怠慢,親自往履親王府跑了一趟。
六十七歲高齡的履親王允祹,一生爲了大清無時無刻不在兢兢業業處理朝務,經歷了數次大起大落,還從未忘記身爲皇嗣的職責,以己之力守護着愛新覺羅家,守護着大清。
允祹共有六子六女,至今只存活了三個女兒,世子弘昆於乾隆十五年時夭折,允祹一脈凋零慘淡。弘曆同情十二皇叔一脈,加上嘉貴妃的過失不檢,遂將永珹出繼爲履親王子嗣,也了斷了嘉貴妃的念想。
允祹步履蹣跚,在下人的攙扶下,捋着花白的鬍鬚,上前跪地拜見了弘曆,正要屈膝,弘曆已扶住他,“十二皇叔腿腳不靈便就無須多禮了,朕實在沒法子,勞煩十二皇叔跑一趟。”
“皇上折煞老臣了!”允祹顫巍巍地作揖,恭恭謹謹地俯身以表尊敬,不敢以三朝老臣身份倨傲。
在流風的指引下,允祹進了璟珂的房間,長嘉迫不及待跑過來跪在允祹面前,哭聲不止,“十二叔公,求求您快救救額娘吧!”
“嘉丫頭你先起來吧,咳……”
允祹也是十分無助,他也才喪子兩年,那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他太清楚不過了,可是爲了大清,爲了愛新覺羅家,再多的苦痛他都嚥了下去,堅強地挺了過來。
“璟珂丫頭,我知道你聽得見。”
長嘉邊哭着邊起身扶着允祹過去牀邊,允祹一坐下便開門見山地說了。“你所受的痛苦十二叔都明白。十二叔是過來人,很曉得你心裡難受,你要哭就哭出來吧……”
璟珂的睫毛微微有些抖動,允祹見她已聽了進去,又繼續道:“我們是愛新覺羅家的兒女,很多事情不能如願,就要學着去接受。你沒了臻丫頭,還有其他人,還有科爾沁。”
璟珂的眼角慢慢滑落出一滴清淚,長嘉和費揚古又驚又喜,傅恆忙上前攔住他們,示意他們別出聲,看允祹勸說效果如何。
“你十三叔在世那會最喜誇你懂事,十三叔不在,這還有十二叔疼你,好孩子,不要讓十二叔擔心……”
允祹一雙老人手皺巴巴地覆上璟珂的手心,輕輕握住手掌,她手心裡是溫熱的,允祹握手的時候,璟珂的指頭顫動了一下,允祹下意識地看了那手,又將目光注視到璟珂臉上,嘆氣道:“孩子啊,你受苦了,都是十二叔不好,沒有替你阿瑪額娘好好照顧你,都十二叔不好……”
終於肯慢慢睜開眼的璟珂,紅腫着眼睛,煙熏火燎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只得雙手緊緊抱着允祹的手,眼裡充滿感激與委屈等複雜情緒,目不轉睛地盯着允祹滿臉褶皺的臉。
允祹輕輕撫摸着她的臉,心疼地淚水“滴答”落在她臉上,允祹忙抹了去,強擠出一絲笑容,“別怕,孩子,有十二叔在這兒,別怕。”
一個長輩給予的溫暖,讓璟珂心中暖流四溢,“嚶嚶”的哭聲微弱地從喉嚨底傳出,止不住的淚水淚溼了枕巾一大片,她終於肯面對殘酷的現實,終於肯哭出來宣泄心裡的苦楚。
“十……二……皇……叔……”
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璟珂撐起身子,撲進允祹的懷裡,痛哭不止。這是她最愛的女兒啊,她花了多少精力去呵護的女兒,就這麼說走就走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上,她如何能接受這樣殘酷可笑的安排!
“姐姐,你要罵就罵朕,是朕不許你去見臻丫頭,都是朕的錯!”
弘曆咬着脣別過臉去,璟珂哭得更大聲了,他心裡也更難受。原想不讓璟珂去輔國公府,是怕她染了天花後果不堪設想,可到頭來卻害得璟珂幾乎丟了魂。弘曆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他只是做一個皇帝會去做的事情,杜絕天花病毒的擴散。
璟珂能理解弘曆的做法,她只是爲女兒紅顏薄命而感到委屈與不甘,長臻本應該過着幸福的日子,子女成羣,兒孫滿堂,她是科爾沁草原上最璀璨無比的珍珠,是天上的皎皎明月,她有着無限光明的未來。一切一切,都讓天花給毀了!
“長公主,皇上已經做主給了永瑋機會,還做主讓您的小外孫女穆柔改爲博爾濟吉特氏,由您撫養。”傅恆向璟珂複述了一遍弘曆的決定,頓了頓,收到弘曆看過來的目光,他只能繼續道,“皇上還答應,指婚穆柔格格爲十二阿哥福晉。”
驚訝不已的費揚古和長嘉,知道這不是開玩笑,齊刷刷地望向璟珂,璟珂一臉茫然的表情,呆呆地靠在允祹懷裡,一句話也不說。
“姐姐,您說句話吧,朕知道這樣做不能彌補你心裡的痛……”
弘曆也詞窮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如何做,又望向一邊的費揚古,眼裡燃起希冀,向璟珂徵詢意見說:“如果,如果你願意,朕可以向天下昭告你病逝了……你和費貝勒一起離開?”
璟珂仍是無動於衷,讓弘曆又急又惱,一拳拍在門框上,頭皮發麻,被璟珂折磨得快崩潰了。
允祹見狀,只得轉向勸說弘曆道:“皇上,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先讓璟珂丫頭休息休息,我們過後再談?”
“也好……”
弘曆淡淡一笑,轉身離開了璟珂房間,接着與傅恆一同離開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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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皇太后說讓兩江總督那蘇圖的女兒戴佳氏入宮的事情,你查得怎樣了?”離開了陰霾遍佈的長公主府,弘曆想起正事來。前陣子皇太后召他覲見,直言宮裡可心的妃嬪不多,兩江總督那蘇圖治水有功,忠心耿耿,他家女兒正值花樣年紀,出自名門,才華橫溢,進宮侍奉君側再合適不過。
弘曆並未立即應下,卻讓傅恆先把戴佳氏的一切摸透了先。傅恆娓娓道來:“那蘇圖的女兒十七歲年紀還未許人,坊間說是那蘇圖愛極了獨女,不捨得將她嫁了,遲遲未答應媒人的提親。”
“還有呢?”
傅恆頓了頓,搜索着腦海裡的印象,繼續道:“聽伺候過戴佳氏的老婆子說,她小字蘊妍,寫得一手好字,脾性溫和,府中下人對她評說很高,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如此完美的姑娘,怎不曾參與選秀?”弘曆微微皺眉,挺是奇怪,聽傅恆說是戴蘊妍此前恰逢大病錯過選秀,深表遺憾。
聽完傅恆的報告,弘曆再無異議,“等明年事情緩了,再讓她進宮吧。”
“只希望長公主快些走出來。”傅恆始終沒法忘記方纔璟珂的神情,是那般脆弱無助,但凡是人見了都會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