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日子卻愈發冷清了。
高三年級剛舉行了百日誓師大會,此後整個年級愈發沉寂與木然,彷彿參加的是“誓死大會”一般。
原本就不甚活躍的高二也被氣氛影響, 每逢課間必在走廊上胡鬧的那批人都不知哪去了。
方裕寧進入春困時節, 不論上午下午都睡得昏天地暗, 偶爾迷迷糊糊間一擡眼, 便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教室, 和全然陌生的一羣人。
以前還經常看到的祝遠的空座位也不在視線裡了,他還在原班級的時候,那套桌凳就被後勤處的人收走了, 說高一年級轉來了新同學,缺課桌用。
舊的人會走, 新的人也會來, 鐵打的學校, 流水的學生。
四個人談天說地的日子彷彿還在昨天,方裕寧時常覺得自己一覺醒來, 一切又會重現。
然而現在,卻只剩下一個他,一個老王,每天相顧無言地打發日子。
一星期過得格外漫長,好不容易熬到了週末, 方裕寧一大早就約了老王, 按照地址去看望卡門。
紙條上寫的地址是在郊區, 離得很遠, 從市區出發, 要轉兩次車,坐三個小時才能到。
山路很繞, 一路的車程坐得方裕寧胃裡翻江倒海,然而走得太急沒吃早飯,想吐都吐不出東西來。
到達終點時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不大,卻沒完沒了,淋得人心裡毛毛躁躁。
方裕寧生平第一次進療養院,他原以爲跟醫院差不多,可到這裡一看,才發現大有差別。這裡開闊而有人氣,草坪跟小水池格外多,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會以爲這是一個度假村。
現在是午餐時間,然而方裕寧跟老王在餐廳找了好幾圈,也沒看到卡門影子。後來有護工指引,說你們找的那孩子可能在看電視。
“這地方還有電視?”老王嘀咕,“卡門該不會真是厭學所以來這地方度假的吧?”
“噓!”方裕寧瞪他一眼。
老王閉上嘴,他們已站在門口,寬敞的房間內好幾排長椅,裡面卻只有卡門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裡,站在門口聽不到電視的聲響,不知道是因爲他開的音量不大,還是他壓根就沒開聲音。
卡門不像想象中穿着病號服,他就穿着自己普通的休閒服裝,可能是他以前胖的時候買的,現在穿明顯寬鬆了許多。
“咳,那什麼,聽說你病了,我們來看看你。”
老王說完便覺得胳膊一痛,是方裕寧暗中擰了他一下。
我又說錯什麼了?老王莫名其妙。
“你吃完午飯了?”方裕寧走過去坐下。
“我媽讓你們來的?”卡門望着他們,似乎並不驚訝,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
“對,我們很擔心你,所以上次看到阿姨就向她打聽了你的消息。”老王道。
卡門點點頭,“對不起,暫時不能在學校陪你們了。”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地方是幹什麼的,都是些什麼人?”老王見卡門狀態正常得很,沒他想象中的消沉低落,便忍不住八卦起來。
卡門看起來也很隨和,“我是過來休養的,原本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但醫生說最好不要讓我一個人待着,所以我爸就把我送到這來了。這兒誰也不認識誰,環境也很安靜,我覺得還不錯。”
“醫生?你生什麼病了?”老王剛問完,腳尖又猛地一痛,不用看,定是方裕寧踩了他一腳。
老王忍住面上的波瀾,下決心從現在起絕不主動說話,只負責附和方裕寧。
“可能就是病了吧。”卡門撿起遙控器遞過去,“你們想看什麼,自己換臺。”
“不不不,我們不看電視。”方裕寧擺手。
卡門也不客氣,關掉了電視,頭靠在椅背上。
偌大的房間驀地安靜下來,只聽到卡門似乎有些疲憊的呼吸聲。
方裕寧想了想,道:“你別擔心,是人都有生病的時候,但只要好好調養,也總會好起來的。”
卡門“嗯”了一聲,看不出是真的贊同還是附和敷衍。
方裕寧又道,“你在這先休息着也不錯,我們最近有幾門課進入一輪複習了,作業都翻了好幾倍,我都快累死了。”
老王忍不住插話,“你累什麼,說得好像你寫完過一樣。”
“我雖然不寫完,可我看着也累啊,每天試卷上午發幾張,下午發幾張,晚自習再來幾張,我收都收不過來!”
許是方裕寧表情太豐富,卡門跟着笑了一聲,道:“快高三了,雷公應該更嚴厲了吧,她最近是不是罵你們次數越來越多了?”
“其實我們……”
“這倒沒有!”方裕寧搶在老王之前截住了話頭,“她一向不愛搭理我們,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王腦袋卡了片刻,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被雷公開除這事不能跟卡門說。
說實話,剛進來時看到卡門,還覺得他跟以前沒什麼兩樣,正常的很,可這會兒才交流了幾句話,便察覺出他的言行舉止已經跟以前相去甚遠了。
熟悉的朋友突然換了副陌生面孔,老王有些無措,也有些無助,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可方裕寧講起話來卻沒完沒了,即使卡門很久才應他一句,他也照樣自個兒講得繪聲繪色。
卡門聽了許久,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驚醒似的問道,“我給你們倒過水了嗎?”
“還沒呢。”老王看看空茶几,這不明擺着的嗎。
“不好意思,我給忘了。”卡門歉意地笑,找出兩個紙杯各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們後,又在上鎖的櫃子裡翻找着什麼。
“給。”他將一瓶罐裝可樂扔給方裕寧。
方裕寧接得很準,寶貝似的摩挲一番,抽着鼻子感慨道,“我還以爲沒人記得我喜歡喝可樂呢,你這是真朋友啊。”
老王被他假模假樣的抽泣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呸”了一聲道:“可樂這種飲料殺精的你不知道?我不給你喝是怕你陽痿,我這才叫諍友!”
卡門聞言一頓,“真……真的?”
“假的!”方裕寧利落地拉開拉環,咕嚕咕嚕喝了半罐下去,“這都是謠言!以訛傳訛,旨在影響可樂的銷售以及迫害我們這種喜愛可樂的無辜青少年!”
方裕寧說得一板一眼,卡門沒忍住笑出了聲。
看到卡門開懷地笑出來,方裕寧跟老王心裡都鬆了一口氣。方裕寧將剩下半罐可樂也一口氣喝完了,道:“卡門,你不知道,你不在學校,我們幾個人都沒法玩了,我可太想你了,你不要在這裡待太久。”
卡門似乎想承諾點什麼,然而臨近開口,他又沉默下來。
方裕寧喝完一罐可樂,心滿意足,伸直了雙腿沒骨頭似的癱在長椅上,像一隻午後曬太陽的貓,繼續說,“現在每天都怪不習慣的,總覺得你們都還在身邊,覺得自己在教室一擡頭還能看到你坐那兒看書呢。”
卡門原本平靜地聽着,突然臉色一黯,接着便是兩行淚毫無預兆的淌了下來。
老王心裡“咚”的一聲,心想,完了,方裕寧小心翼翼注意着他的言行舉止,沒想到卻自己說錯了話。
“對……對不起。”方裕寧像被燙到似的收回胳膊腿,坐得端端正正的,愣愣地看着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卡門閉着眼,突然間熱淚如傾,大片水澤流到脖子上,淌進一層層衣領裡,他也不在意。
“對不起……”方裕寧慌了神,又重複了一次。
卡門用衣袖拭去臉上的淚,睜開眼衝他搖了搖頭,“沒事,我這是一陣一陣的。”
“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方裕寧咬着脣。
卡門淡淡地笑,“等我一下。”他去了另一個房間,回來時,手裡拿着一本書,正是以前他經常看的那本《追憶逝水年華》。
“我看了好多遍,”卡門道,“可惜還是看不太明白,可能我太笨了。原本想還回去的時候請教一下,現在也沒機會了。”
方裕寧張了張嘴,卻沒吐出半個字。
他天生不會安慰人,往往心裡急得要死,嘴上卻一句話都蹦不出來,有時候他好不容易想出點什麼,說出來卻不是平添尷尬就是讓事態更糟,索性從此以後再碰上這樣的情況就一直閉口不言,他唯一能給的只有默默無聞的陪伴。
卡門望向窗外,院子裡種的多是四季常青的植物,一年四季都綠油油的,看不到生命的終結與更替。
然而過去的時光的確逝去了,已經消逝了的,永遠不會再回來。
卡門微不可聞地嘆口氣,道,“你們不用太擔心我,我知道我自己怎麼了,我需要一些時間,或許會有點長。但請你們安心一些,也不必等我了,如果休整好了,我會復學的。”
方裕寧本能地想說“我們等你“,然而卡門剛剛纔說了不必等他的話。他看着卡門,他比起前段日子沒有更消瘦,臉上也並無病態,然而熟悉他的人卻能清晰而尖銳地感覺到他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就好像他身體裡的一部分猝然拋棄了主體,提前死去了。
“那我們下週再來看你。“
“不必,”卡門臉上還是掛着笑,“給我一些時間,不必再來看我了。”他說完,在靠椅上陷得深了些,閉上了眼睛,已經無話可說,或者不想再說。
“回學校嗎現在?”坐上返程的車,老王問道。
“不然呢?”
“好不容易逃課出來一趟,難道你不想……”
“不想。”方裕寧回答得很乾脆。
“你被卡門傳染了嗎,怎麼你們一個二個都成這樣了……”
方裕寧將頭探出車窗,看到山頂上那度假公園似的療養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他想起卡門說話時平靜而疲倦的模樣,彷彿小溪不斷地奔騰流淌,最後匯進一汪湖泊裡,然後成了死水。
今天以前,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到卡門有一天會呈現這般模樣,他以前……方裕寧突然怔了一下,他想起其實卡門以前便沒什麼鮮明的個性。他像是沒有色彩的,只會附和大家,粘着大家,最怕沒人注意聽他講話,然而後來也習慣了,最怕犯錯誤拖後腿被他們嫌棄,然而他自身和舉手投足間總是充滿了笑料,被他們笑着笑着,也習慣了。彷彿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讓其他人開心似的。
方裕寧心裡有點堵,無數畫面紛呈而過,他突然有些埋怨自己,以前沒有對卡門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