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 圖的只是上班方便,沒想過會有朋友拜訪,也沒考慮過將來是否會入住另一位主人。所以空間不大, 客房這種東西壓根沒有, 標準的單身漢配置。
讓方裕寧去住酒店, 陸離打死也幹不出來, 腆着臉跟他擠一張牀, 以他們現在的關係,他又怕招致反感。回來的路上糾結了一路,才提出讓方裕寧睡自己房間, 自己去睡沙發牀的建議。
方裕寧點頭答應,看不出樂不樂意。
陸離洗漱完跟方裕寧兩個人坐沙發上看電視時, 突然心神一動想起一點東西。
方裕寧不知他要幹什麼, 只聽見他在臥室翻箱倒櫃, 出來的時候卻什麼也沒帶着。
“你找什麼東西去了弄那麼大動靜?”方裕寧問。
陸離嘴角壓抑着笑意,“給你看了你就知道了。”
他把手掌攤開, 裡面是一張被翻折了很多次的小紙片。
方裕寧盯着它,突然間不知道爲什麼,有些不敢去接。
“你不打開看看?”陸離問他。
方裕寧望他一眼,把紙片接過慢慢地展開。
紙張泛黃的程度讓方裕寧太陽穴突突地跳,很顯然這是一件沉澱了歲月和記憶的物品, 還被人保護得很好, 只看得到褶皺, 並沒怎麼破損。
隨着紙張完全展開, 上面的文字露了出來, 那些字跡英挺而規整,是一個少年的字跡, 以他至今都猜不出的心思規規整整寫着“方裕寧同學,請原諒我用這樣古老而傳統的方式同你交流,希望不會使你感到厭煩。”
方裕寧盯着那些字,好像穿過層層歲月看到了那一年陸離的樣子,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上,與他隔一個手臂的距離。看着少年老成,其實也仍是個孩子。跟無數同爲青春期的少年並沒有什麼不同,會逞強,會脆弱,會自以爲是,也會茫然無措。只不過,他把那些情緒都埋進了心裡。
陸離之前反覆問他是否還愛他,然而在方裕寧的意識裡,好像無論愛不愛,陸離於他都是最特殊的一份存在。像是早已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哪怕是分開的那麼多年裡,想起他也很難有生疏的感覺。或許他早在記憶深處,與自己成爲了一體。
“這個怎麼會在你這?”方裕寧看着這張普通的筆記本紙張,喉嚨一哽,覺得肺裡的空氣好像都被一點點抽離了。
“要是放你那的話,估計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吧?”陸離笑着,卻像是苦笑,“以前幫你寫作業的時候從你書本里翻出來的,我想你那麼丟三落四的一個人,遲早要弄丟,就乾脆自己保管着了,就是想着有一天我們都長大了,再拿出來看,或許會覺得挺有意思的。”
“那你現在看這個覺得有意思嗎?”方裕寧問他。
陸離接過字條,看到自己少年時一板一眼的語氣,有點笑不出來了,“其實我現在還是這種人,要是現在我喜歡一個人……可能也是用這種方式表達。”
“你倒是一直沒變。”方裕寧說。
“你不如說我毫無長進。”陸離笑道。
方裕寧拿着那張泛黃的紙,仔仔細細地看上面的一筆一劃,這些話很熟悉,看一眼便能從記憶里拉扯出來那時的畫面。
明明覺得並沒有太久遠,覺得時間也並非流逝得那麼快,可爲什麼算算年頭,就發現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呢。
小時候無知無覺背的古文——“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好像是在長大許久之後,才稍稍懂它的含義。
因爲老王不斷地打電話催,方裕寧並未在Z市逗留太久,他倆買了後天的機票,飛回去的前一天,陸離帶着方裕寧去看了自己的大學。
或許是因爲太多天都過得一樣,陸離站在這個他待了七年的學校裡時,竟然覺得那七年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如今故地重遊,其實也想不出幾多故事要跟方裕寧講。
“這個門是西門,”陸離隨口說着,“本來南門纔是正門,但那天給我指路的人指錯了,我就繞了好大一圈,從這個側門進來。”
“然後呢?”
“然後我就想,什麼破學校,校門還沒十九中的大。”
“十九中那個門確實不小,不過已經拆了,聽說新校區的校門已經沒那麼誇張了。”方裕寧說。
“你沒去新校區看過?”陸離問。
“我一個人去那看什麼。”方裕寧望着他。
“……那等明天回去我陪你看。”陸離有點不自然。
方裕寧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裡,點點頭。
學校面積太大,逛不過來,陸離帶方裕寧轉了幾個主要的地方,一邊走一邊講着偶爾想起來的並不有趣的小事。
等再回到原點時,方裕寧突然說了句,“沒想到你就在這,我學校離你挺近的。”
陸離腳步一頓,擰發條一般轉過了頭,看到方裕寧低着腦袋,正碾着腳下一顆石子。
“你以前在哪……”陸離聽到自己聲音在打着顫。
“就是Z大啊,這裡大學城,學校不都在這裡麼。”方裕寧將那顆石子踢走。
陸離一瞬間好像產生了耳鳴,方裕寧的聲音有些不真切了,只聽到風聲潮水般涌過,潤溼了他的眼眶。
上天到底有多苛待他們二人,在這方寸之地各自生活了那麼久,竟然都沒有一個契機遇上過。
他們是否有本該早日重複的時刻?在他沒能趕上的一班地鐵裡,在他低頭看手機的一瞬中,還是在他眼神恍惚,沒能注意到的人海里?
但他們又豈止只有這一個遺憾?要是愛情和際遇都能自己把控,他倒是寧願他認識方裕寧晚一點,等他再成熟一些,長大一些,不要在少不更事的年紀裡相愛太早。太容易被種種問題壓垮、逃脫,一錯就是這麼多年。
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拿來讓他錯過?
“嚇到了?”方裕寧問他,“怎麼不說話了。”
“我就是……突然有點傷感。”陸離眨了眨眼睛。
方裕寧噗嗤一聲笑出來,“你不像會用這個詞的人。”
“難道你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陸離疑惑。
“陸離,”方裕寧看着他,很認真地說,“不管是遺憾、苦難,或者別的什麼,我現在承受它們的能力恐怕比你能想象得強得多。哪怕沒有再遇到你,這輩子我也能過下去。”
陸離動動嘴脣,想說什麼沒說出來,他低着頭,聲音悶悶的,“那你還需要我嗎?”
他低頭看到方裕寧的腳尖,似乎是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下一秒方裕寧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臉。他擡起頭看到方裕寧一雙杏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當然,有你會更好,會好很多很多。”
陸離把行程安排得很緊,走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他說要帶方裕寧見一個人。
吳凱把提前端上來的小菜吃了一半,看着眼前這姍姍來遲的兩個人,挑了挑眉頭,“陸離,你這是把我當‘高堂’使?”
“什麼高堂?”方裕寧有點沒聽明白。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啊,他不敢帶你見他父母,就來見我,這是找我見證一下的意思?”
“你又瞎扯什麼,”陸離衝他翻白眼,轉過頭對方裕寧道:“我就是想讓我生活圈子裡所有人都知道你,我朋友圈不大……好像就這一個,你先勉強將就一下,父母那邊我慢慢來。”
“哎哎哎,將就一下是幾個意思?你跟你爹就是這麼說話的?”
“滾吧你!”陸離隨手拿了本雜質扔他臉上。
“那個你叫什麼來着……方裕寧是吧,你看到沒,你男人有暴力傾向啊,這種人,你還敢跟他在一起嗎?”
“你再胡言亂語,我下次給瀟瀟送一籮筐王八過去!”
“爲什麼要送王八?”方裕寧問。
“瀟瀟是他未婚妻,家裡養了很多動物,全供着當寶,這傢伙在家裡地位墊底,王八都不如。”陸離解釋道。
方裕寧點點頭,看着陸離跟吳凱打口水仗。他突然覺得他之前的擔心好像放下了一些,他曾心疼陸離在友情方面的缺失,心疼他當時不曾領會的那個孤獨的少年,如今看到他遲來的友誼,心中會漾起綿密的滿足。
有人說,愛總與心疼分不開,不是共鳴般的心疼,也並非感同身受,這種心疼不是因爲你曾經歷過,而僅僅是因爲你愛他,所以你爲他而心疼。
陸離之前總問的他是否還愛他的問題,好像早已經有了答案。
“哎,方裕寧,我很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吳凱正襟危坐。
“好。”方裕寧也坐得直一些。
吳凱盯着他,神秘兮兮地,“你信命麼?”
“……”方裕寧一時語塞,命運於它是個太捉摸不透、翻雲覆雨的詞。
其實他不信命,但這些年,他已經學會了認命。
“信,還是不信?”吳凱鄭重其事地問他。
“……信吧。”
吳凱長舒一口氣,跟人算卦似的,“其實你們兩個人,是命中註定。”
方裕寧:“……”
陸離:“……”
吳凱倒是沒注意二人表情,開始娓娓道來:“好幾年前,我和另外幾個朋友拖陸離去算過命,算的就是這輩子的正桃花。”
“然後呢?”方裕寧嘴角彎了彎,有些興趣。
“然後算命的老頭說,這傢伙正桃花已經遇到過了,就是……那時候說的幾年前來着?”
“八年前。”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陸離忽然補充。
“喔對,八年前!他那時候的八年前應該就是遇到你的時候吧,他還什麼都不說!瞞着我們!口風可緊了!”
“然後呢?”方裕寧問。
“然後就沒然後了啊。”吳凱一臉坦然。
“……所以你是想說?”
“我就是想說!這個冤大頭喜歡你,特稀罕你,離了你不行,要打一輩子光棍,你就將就一下,收了他吧!”
“你說誰將就呢?”陸離突然插話。
“剛跟你學的詞,都是哥們借來我用用,別這麼吝嗇。”
“我要回Y市了,咱倆以後都不能經常見了,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話?”
“喲喲喲,才哪跟哪呢,‘回’字都用上了。你看我像會說好話的人?”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陸離下結論。
吳凱無所謂,“看在你快滾蛋的份上,不跟你計較太多。”
方裕寧聽着直笑,笑着笑着想到了什麼,又有些失落,他曾經也有這樣的朋友,他們共同擁有着那麼一段真算得上是無憂無慮的時光,未來、明天,從不放在心上,好像眼下所有擁有,都能陪伴自己一輩子。
“不鬧了,說句正經的,”吳凱終於神色平靜下來,“陸離,我爲你高興,希望你們一直過得好,閒得無聊的時候多聯繫我,我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如果因爲距離感情淡了,我會很難受的。”
陸離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聽吳凱說這樣的話,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的點頭,“好,肯定的。”
“不是敷衍我吧?”吳凱笑着問。
“別人說這種話可能是,不過我不是,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陸離說。
方裕寧笑了笑,其實他也知道,一直都知道。